惊雷

    沈如春拢住那一豆烛火,室内摇晃的光影一时微定。她借着昏黄的光,去看从窗户处跳进来的人。

    雨水同烛光和在一起,他的脸上衬出一种暧昧又迷幻的朦胧光芒。

    沈如春恍若在梦中。

    陈惊山朝她走来,眼底蕴着的浓稠情绪,悄无声息在室内蔓延,铺展开来,再慢慢围合,似要把面前人轻柔地包裹住。

    沈如春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陈惊山扣住她拢烛火的手腕,拉向腰侧,随后,深深抱住她。

    他身上淌着水,沈如春身上披着的薄罗衫子也教他给打湿了,雨水的凉意与陈惊山身体传来的热度纠缠在一起,沈如春置身于奇异的感觉中。

    “陈惊山。”沈如春呢喃唤着他的名字。

    “嗯。”陈惊山低闷应了声。

    沈如春轻轻挣脱开来,仰头望着他,良久,好似终于认清这不是梦境后,她同他拉开距离。

    “怎么偏要跳窗进来?”沈如春背过身,低头假装在整着小案上的烛台。

    陈惊山不说话。

    沉默好一阵后,沈如春回过头,见他站在那处,一动未动。

    真像一只无家可归流浪在外的可怜的小狼崽子。

    沈如春心中蓦地一悸,问:“你见着你师父了?”

    陈惊山垂眸,眉目一瞬间柔缓下来,不似平常那般锋利。

    沈如春察觉到他情绪的低落,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轻声道:“你先去洗个澡吧。”

    灶房里还留着些温水,陈惊山将水挑到房间屏风后头的浴桶中时,沈如春在边上帮他收拾。

    “澡豆在放这处了,篦子在镜台前。你今夜吃过饭了么,想吃些甚么?”沈如春问。

    “嗯。”陈惊山淡淡应了声。

    沈如春不晓得他是要吃还是不吃,正想继续问时,见他在解着衣裳,忙错开眼,绕到屏风后头,道:“衣裳你搁在屏风上就行,我待会帮你拿去洗了。”

    那头没有回应,只听见哗啦水声,想来是他入浴桶了。

    沈如春道:“若是无事,我先出去了。”

    她刚往门那处走,忽然听见里头人说:“沈如春,替我拿块巾帕来。”

    沈如春从小橱中寻了块巾帕,搁在屏风上:“我放上头了。”

    屏风后头又是一阵哗啦水声响,可没多久,那人竟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他下头穿着条宽松的白袴子,上身裸着。

    沈如春还在仰头等他将那巾帕拿过去,没想到这人居然径直从后头走了出来。

    “你——”她愕然,却见陈惊山朝她这处走来。

    沈如春这回瞧得很分明,他是一头闷着无数情绪的猛兽。她又想起了两人分别前的那个晚上,他也是这般,一步步勾着她的。

    沈如春下意识往后退,她告诉自己,万万不可同当日那般,被美色迷了眼。她转身,加快步子往门这处走,手刚触上门时,身后便笼下一片巨大的阴影,还有滚烫的炙热。

    陈惊山扳过她的身子,将她抱起来。沈如春背抵在门板上,身体悬空时只能下意识地抱紧面前唯一的支撑点。

    她手指插进陈惊山的头发里,他的头发湿漉漉的,黏在掌心。沈如春低眉望着他,有些怒斥:“陈惊山,你做甚么?”

    陈惊山眉眼不见戾气,尽是温柔意。他抬眼,承接着她的愠怒,目光怜怜,看得沈如春又心软下来。

    “外面有人。”沈如春推着他的肩膀,指腹贴他胳膊上的肌肉,才晓得这小狼崽子平日习武下了多少苦功夫。

    沈如春缩回手,又不好放在那处,只得虚虚环在他脖颈两侧。她好生哄着他:“你先放我下来。”

    陈惊山却是丝毫没卸力。

    沈如春无可奈何,又尴尬又心急。

    忽地,她身子往下坠,脚终于触到地面。她心中轻呼了口气,可还未站稳,陈惊山又往前贴紧几分,将她抱在身前。

    沈如春像是被一只大火炉拥着,热得发烫。

    她不晓得陈惊山在长宁城经历了甚么,但他如今这副模样,分明是受了伤渴求人安慰。她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腰,试探着问:“你师父——”

    “我师父不要我了。”他低低说,竟有些哭腔。

    沈如春也十分不好受,她手往里收,回抱住了陈惊山。她的手掌贴在他后背,学着小时候阿娘哄她时的模样,一下一下,轻柔地拍抚着他。

    陈惊山只想用力抱着眼前人。

    他很少向旁人流露出内心情绪,因为,从来都没有人告诉他,他的情绪是可以向旁人倾诉的。

    他只会将这些痛苦和难受往内敛,同他那只会望着西北城楼喝闷酒的师父一样。

    小时,他生师父的气了,便会独自一人到延山脚下的草原那里跑马,再翻身下来,往野草堆里一滚。然后枕着胳膊,看蓝天白云,像蚌磨石子般,默默将那些情绪消解。

    等天黑,被蚊子咬得受不住了,他拍拍屁股上的泥,才牵着马往回走。

    无论多晚,陈三望总是没睡着的。他坐在毡毯上喝烈酒,听得声响,连眼皮子都未曾掀一下。

    陈惊山踢掉靴子,爬到榻上,裹着被子闷头就睡。还未入梦,便被陈三望单手拎了出来。

    陈三望将他扔到帐外头,剥掉衣裳,骂道:“好个臭小子!”他将陈惊山的脏衣裳扔到盆里,又入帐里拿出一个大木桶,里头盛着早就烧好了的温水。

    陈三望用瓢舀着水,浇在陈惊山身上。

    西北夏夜,延山脚下的绿洲,天是深蓝的。寥远的夜空,繁星如水。水溅成珠子,陈惊山执拗着不肯乖顺下来。陈三望也不管,待到一桶水浇完后,他随手拿起一方大毯子,裹着陈惊山,替这惹他嫌的小娃儿擦身子。

    擦着擦着,陈惊山忽地低下头,像一只小蛮牛般,撞向陈三望腰侧。

    陈三望一手制住他,一边笑骂:“臭小子。”他将陈惊山连人带毯抱起,阔步走向草原处。

    此时草长得盛,人躺下去,像陷进柔软的毛绒绒里。陈惊山周身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额头同两只眼睛。

    他靠在陈三望身侧,数星星。

    “陈三望。”他凶巴巴地喊,稚气未脱。

    “叫师父。”

    “陈三望。”他死性不改。

    陈三望嫌他烦,往旁边挪。

    陈惊山悄悄挪近,小声喊:“陈,三,望。”

    陈三望不理他。

    陈惊山瞪着眼数星星,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头那团闷气是甚么时候消解的,到最后,只剩下眼巴巴的,要同陈三望和好。

    身边传来匀称的呼吸声,陈惊山往边上凑,胳膊同陈三望贴在一起,陈三望一动不动。

    陈惊山轻轻喊:“师父。”

    回应他的,只有绵长的呼吸声。

    师徒二人的矛盾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就消解了,第二日,一切如常。

    这回,陈惊山又生陈三望的气了。

    去长宁城的路上,陈惊山下定决心,他想,自己不能轻易同陈三望妥协。陈三望做得这般过分,一声不吭便扔下自己,五六个月都没回来找他。唔,陈三望还欠了许多债,如意馆的四娘子,还有敦州城里的老铁匠,他为了师娘,抛下了这么多东西。

    嚯,陈惊山想,他若找到了陈三望,需得先骂上他一句见色忘义,再三天不和他说话,喊他四天陈三望。嗯,再让他喊自己五天师父,到时候,他才考虑,要不要认回陈三望这个荒唐师父。

    一路上,他都想好了同陈三望对峙时的话语,同陈三望冷战时的策略,还有见着师娘时的态度,不能太好,但也不能太冷淡,毕竟,那是师娘。

    入了长宁城,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未两日,他便知道了陈三望的落脚处。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汗水落到眼睛上,酸辣一片。

    方概将他领到李家陵阙,说:“你师父就在那里。”

    陈惊山眼中闪过一丝困惑,紧随其来的是强烈的不安,那种不安感在越近深处时越剧烈。蝉鸣在此时显得格外瘆人,酷暑天,陈惊山背后泛起一阵寒凉意。

    终于,他见到了陈三望。

    挂在歪脖子树上的一具白骨。骨头身上只残存着稀松几片衣料,早已辨不出模样。

    可陈惊山知道,它就是陈三望。

    陈惊山跪在地上,久不能言。

    待到日头下沉,灿烂的霞彩染了半边天时,他才站起身,看着白骨下头那方简陋的墓碑,这大概是他那未曾谋面的师娘吧。

    陈惊山将师父放下,埋进黄土堆里。

    他朝两块墓碑,深深叩首。

    随后握紧手中弯刀,往外走去。

    在外头等了一下午的方概从树上跳下来,陈惊山左手抽出刀,朝他砍来。

    两把刀相抵,方概望着他的眉眼,想起了当年他同陈三望在荒漠对峙的情形。

    “来啊,”方概笑道,他嗓音沙哑,“小子,你赢了我,我便告诉你,是谁杀了你师父!让我看看,陈三望教出来的好徒儿,究竟是甚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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