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

    江州,官署。

    那几名不良人将沈如春引到正厅堂,堂中早站着一人。

    坐在案前批公文的胡谦抬起头,望了眼沈如春,忽地轻笑一声。他本就生得白净,书生意气,是用墨水润出来的一块白玉。

    “沈小娘子,我只是请你来问些事罢,莫惊慌。”他温声说道。

    沈如春微屈身以示谢意。

    旁边的徐道文盯着沈如春,他目光如刻刀,似乎想要从面前人身上剜出当年沈家那小娘子的模样。

    半晌,他收回目光,冲堂上坐着的胡谦行个礼,才不紧不慢道:“今日,我是为着几年前一桩旧案来的。几年前,我府上一名妾因被庸医误诊,同她腹中的胎儿一并去了。当年,那庸医畏罪自杀,独女没为官奴婢,后被转送给定王府上二郎君作宠奴。”

    他冷笑一声,转过身,毒辣地一寸寸剜着沈如春:“我曾见过那独女几面,如今见着这小娘子,竟是有六七分熟悉感。不知可否请小娘子摘下帷帽让我瞧一瞧?”

    沈如春站定在那里。徐道文见她久久未言,只当她是生了怯,面上闪过一丝得意,正欲继续施压时,却听面前人开口:“你说当年是那庸医误诊,可有证据?你说当年那庸医是畏罪自杀,可有证据?”

    沈如春字字铿锵,朝着徐道文步步紧逼,在咫尺住停下脚步。她拨开垂纱,目光炯炯,直射人心,“你口口声声说沈家有罪,可有证据?”

    徐道文望着沈如春,几年过去,当年那沈家小娘子眉眼张开,褪了稚嫩,竟生出几分教他也心悸的沉稳。

    “徐道文,你想起我阿耶,阿娘同阿翁时,不会愧疚么?”

    徐道文将双手负在身后,略往前凑近,迎上沈如春的逼视,他面不改色:“有何愧疚?沈小娘子,你如今是以甚么身份在这里同我说话,一个奴么?”

    他话音刚落,一道清脆的响亮声在堂中响起,沈如春扬起掌狠狠扇了他一耳光:“好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徐道文箍住沈如春的手腕,眼底神色由一瞬间的发懵转变为怒不可遏。胡谦在堂上呵斥,两名不良卫将徐道文拉开。

    胡谦从堂上走下,他面上依然严肃,可望向沈如春那瞬,眼底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关切。

    他身着浅绯色官服,站在沈如春面前时,一大片阴影笼下来。他问:“当年之事,可有冤情?”

    沈如春的手掌火辣辣的疼,纵使她竭力遏制住自己的情绪,可当伤疤揭开那瞬,她还是不能自已。

    她眼睛泛着红,声音有些哽:“当年,我阿耶识人不清,遭奸人诬陷,同我阿娘冤死狱中。江州先刺史张闻远,私刑滥刑。还望刺史明察,还沈家一个清白!”

    “沈小娘子好生伶牙俐齿,”徐道文恢复了些镇静,他理了理袖子,问,“你口口声声说你阿耶是遭人诬陷,可有证据?”

    他哂笑着,这小娘子是如何从定王那二郎君身边回来的他管不着,左右不过是教那二郎君玩厌了。他眼中流露出鄙夷,又有几分得意。他根本没甚么害怕的,如今张闻远在长宁城中做官,就算是出了天大的篓子,也有他担着。更何况,现在这沈小娘子无依无靠,也无甚么证据,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

    沈如春面上露出冷淡的笑:“当年我阿耶给周娘子开的不过是安胎宁神的方子,有意思的是,在周娘子出事前几天,你家大娘子从药市中买了川乌。这川乌可是孕妇禁用之物,那川乌给了谁吃,徐道文,你心里不清楚么?”

    刚说完,又看着胡谦:“若胡刺史不肯信,可遣人去沈宅将我阿耶当年的问诊记录,还有南市药肆那处川乌买置记录一并拿来。”

    胡谦遣人去将那两处记录取来,徐道文把玩着腰间玉佩,他同沈如春隔空望着,目光里尽然是玩味和挑衅意。

    证据呈上来,胡谦坐回堂上,比照两处后,抬眼看着徐道文,吩咐不良卫:“来啊,将徐道文押住,把徐家大娘子带上来。”

    徐道文面上并不吃惊,反而微笑地看着沈如春。

    待徐家大娘子被请来后,胡谦问及她当年购置川乌一事,她并没有理会,反而冷眼望着一旁的徐道文,问:“那小贱蹄子和小畜生,你打算怎么管?”

    徐道文面上毫无表情。

    徐家大娘子垂眸哂笑一声,旋即抬头,对胡谦道:“川乌是我买的,也喂进了那贱人嘴里。我就是要害她。但是,”她阴恻恻地笑,“徐道文也知晓此事。那教唆我的人,就是他遣来的。”

    徐道文脸色忽地变了,他怒视着她,吐出两个字:“疯子。”

    徐家大娘子只是笑:“徐道文,那贱人死了后,你每年都去她坟前装模做样哭上一回。还真以为自己是个痴情种啊。”她指着徐道文,嘴角扯起来,笑得同哭一般,讥讽道,“你也不过是想借此扳倒沈家罢了!徐道文,你以为你有甚么能耐,没有我,没有我阿兄,你甚么都不是!”

    徐道文冷漠地注视着徐家大娘子情绪的崩溃,他漫不经心道:“可是,张玉辰,你真以为,你阿兄是全心全意待你好么?那婆子,可是你张家带来的。”

    徐家大娘子教他这般冷血无情地话激得更加崩溃,她极力否认:“我已经写信告诉我阿兄,将你欺负我的事全都说与他听了。徐道文,你等着吧。”

    胡谦呵道:“将两人收押入牢!”

    徐道文并无惧意,不慌不忙朝胡谦行了一礼,主动随不良卫往廊下走,经过沈如春面前时,他停下脚步,勾着笑:“几年未见,小娘子倒是长进不少。我是恨不得沈家倒台,但你阿耶的死,同你干系更大些。”

    沈如春眸中泛着凛冽寒意:“徐道文,你甚么意思?”

    徐道文却只是干笑两声,往前走去。

    胡谦走下来,站在她面前。他措词片刻,说道:“沈小娘子,此事我会上报长宁。”其实,他也没十足把握能替沈家翻案。虽说当年事他未亲身经历,但听徐道文话中意思,他敏锐地探知此案背后错杂关系。

    若说张闻远是为了自家妹妹,而陷害于沈家。那为甚么要赶尽杀绝,甚至将沈家娘子都没为官奴婢呢?此案后头,应当不止张闻远这么简单。

    胡谦见沈如春面上没甚么血色,命人端了碗热茶上来。沈如春婉谢后,回了沈宅。

    徐道文说的那句话坠在她心上,搅得她十分不安。

    夜里,她忽然梦见了从前事。

    还是与李辟初见那回。

    张闻远引李辟来病坊见阿翁,沈如春转身,同他撞个满怀。她拨开垂纱望着他,李辟狭长眸子垂下,忽地,他面目化成了可怖的凶兽,他张出爪子,将她抓入怀里。

    沈如春身子往下坠,到黑漆漆的洞底时,三双泛着绿光的眼睛,森森地盯着她。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慢慢的,沈如春望见了三张惨白的脸,是她的阿耶,阿娘同阿翁。

    他们空洞的眼中垂下血泪,张开口,凄怨叫着:“小春娘,你为什么不下来陪我们。是你害了我们,害得我们好惨!”

    沈如春小腿往下一蹬,从睡梦中惊醒。她仰起身,月光冷幽幽地照在窗户上,外头是风吹树影的婆娑声,这些枝叶摩擦的细微动静教沈如春听来却是暗夜中鬼魅潜行的声音。

    她下榻,点亮灯。

    重新躺回床上,闭眼,入目又是那三张惨白的脸。徐道文说的话在她耳边盘绕,你阿耶的死,倒是同你的干系更大。

    他这话是甚么意思?果真是因为她么?一切的源头都是她,而她,当初竟然还天真地向那罪魁祸首求救?

    一连数日,沈如春精神都不大好。夜里,总是断断续续地做着当时的噩梦。

    桃娘同延庆几人瞧出她面容憔悴,想些法子逗她笑,可根本没甚么用。胡谦也特地来过几回,数次都未在前堂见着她。

    他问看店的桃娘:“你家小娘子呢?”

    桃娘想着兴许这胡刺史能开解开解小娘子,于是便跑到后宅,同沈如春道:“小娘子,胡刺史来了。”

    沈如春撑起精神,去前堂看他。她以为胡谦是来寻她做推拿的,只是让他躺下。

    胡谦依言躺下,很快,他察觉出沈如春的不寻常,问:“你这几日可是不开心?”

    沈如春没作声。

    胡谦道:“徐道文现下还在牢狱关着,等长宁城那处消息传来了,便可行处置。”

    “嗯。多谢。”

    “沈如春。”胡谦突然坐起身,他想起徐道文在堂前说过的话,他说她曾经被定王府上的二郎君养在身边过。他不知她那时到底经历了甚么,可他不会因此而嫌弃她,他望着她,想说甚么话。

    沈如春却道:“我这几日没休息好。”

    胡谦再也没说甚么话。

    是夜,沈如春又做噩梦了。

    夏日多暴雨,如今外头又下着倾盆大雨,天地间只听得风雨声。不时,还有电闪雷鸣。

    自从那日梦魇起,沈如春夜间便一直点着烛睡。如今,那烛快烧到尽头了,她起身欲去点盏新的时,窗户忽地被撞开了。

    凉意同湿意一并撞进屋中,一豆烛火被吹得微弱欲灭。同那风雨一并进屋的,还有一个裹着黑袍浑身湿漉漉的少年郎。

    雨水在他脚下蔓延开来,他的头发粘湿在脸侧。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沈如春,幽黑的瞳孔中好似也浸着水汽,迷濛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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