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书华将戚肆安置在凌虚宫,几乎前脚踏出门槛的同时,霍香兰便得知了消息。
“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是我抬的榻,这还能有假?我看戚师兄的样子,恐怕……是瞎了。”
“瞎了!”霍香兰又惊又惧,甩开对面之人的手,迅速掐诀朝着凌虚宫方向奔去。
而戚肆这边睡得正香,却突然听见有人破门而入,扯着个嗓子哭喊:“师兄!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了!!”
话音刚落,戚肆就听见“啪叽”一声,一团肉和骨头重重摔在地面上,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香兰那小妮子,她总是毛毛躁躁的,既不敲门也不点灯。
虽说他现在看不见,但大致的光影还是能分辨的,他估摸着大概方向,向前挥手,殿内两侧的灯依次点亮。
戚肆的脸朝向霍香兰的方向,开玩笑道:“虽说多日不见,但师妹也不必行此大礼吧。”
霍香兰见戚肆的眼睛真的被白布蒙住,也顾不得身上的痛,几乎是连滚带爬,来到他的跟前,激动地握住他的手:“你不会真的瞎了吧!”
“放心,师父说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让我看看,”霍香兰站起身,想要去解开他头上的布,却被轻松躲开。戚肆挡住她的手,解释道:“师父说,只要一睁眼,眼珠子就会蹦出来。”
“这么严重嘛!”霍香兰的手被吓得一缩,整个人都退后了好几步,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戚肆,像是在对待一件精致易碎的摆件,不敢再碰他分毫。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戚肆感受到了她的拘谨,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
“呃……”他将枕靠拿开,上半身坐正,想了一会儿后冲前方招手道:“我已经休息好几天了,应该不会有事,你想看就看吧。”
他一方面是怕吓到霍香兰,另一方面是怕她出去乱说,他可不希望自己在降灵山被传成弱不禁风的模样。
“真的可以吗?”虽然得到了允许,但她反而有些不敢了。
戚肆脸向前凑,像是豁出去了一样,说道:“放心,眼珠跳出来,咱们再安回去!”
他感觉到霍香兰的手在后脑勺动来动去,下一刻,双目凉飕飕的,他试探着睁眼,殿内的光线不算明亮,但刚好能看清四周的陈设,一张少女的脸突然凑近,吓了他一跳。
霍香兰双手捧着戚肆的脸,左右端详,过了一会又伸出两根手指,撑开他的眼睑,说道:“师兄,你这眼睛不是挺好的嘛?”
“啊?”
“不信你看,”霍香兰从腰间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递给戚肆。
他本来还有些存疑,但举起镜子一照,果真是黑白分明,清澈透亮。
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爬上心头,临芳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到底是逑云宫的灵泉效果斐然,还是那里真的藏着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霍香兰见他盯着镜子发愣,晃了晃手,关切地问道:“师兄,你到底看不看得见啊。”
“看得见,哦对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桑桑去哪里了?”
戚肆将镜子还给她,不留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他心中有很多疑问,但不论谜底如何,都无法阻挡他求学的目的,等他把该学的都学完,然后入主逑云宫,到时候,管它什么秘密,通通洞若观火。
“嗨,她啊,最近魔怔了,”霍香兰回答。
“怎么了?”
“她现在朝饮垂露夕餐风,早上天不亮就去练剑,晚上月上树梢才回来,我都好几天没见过她的面了。”
呵呵,你每天日上三竿才起床,太阳还没下山就又开始睡,当然见不到勤奋的三师妹了。
戚肆一边听霍香兰讲述最近发生的事,一边翻看身边摞着的书籍,不得不说,师父她是真的细心至极,将近一尺高的书,里面有三分之二都是她的手抄注释。
其中有一本很薄的册子,戚肆略微看了一眼,每个字都认识,但合起来便看不懂了,里面夹着一张纸条,笔风凌厉,上书:“熟记”。
“师兄,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啊?你刚刚说什么?”
霍香兰气鼓鼓地撅着嘴,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说,这几天总是听见有人在敲你的门。”
“哦?什么样的人?”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被窝里看话本子,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诡异的声音,咚,咚,咚,我以为是桑桑回来了……”
又开始了……
戚肆无奈叹气,他默默将书整理好,抱起,抬脚往门外走去,真等霍香兰把她的故事讲完,敲门的神秘人估计早就寿终正寝了。
“哎?你不等师父回来打声招呼再走吗?”
“放心,她不会介意的。”
“师兄,师兄,你的剑在发光哎!”
“不用管,它最近老是抽风。”
“师兄,师兄……”
更深露重,星子伴月,从凌虚宫回去要经过一段山路,两人的衣摆荡过草丛,惊起片片流萤,蛙声虫鸣和霍香兰的说话声混在一起,吵吵闹闹,但他却并未觉得烦躁,反而心如止水。
戚肆坐在书案前时已至子时,他翻开书,和玉书华的手记对照着,试图理解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和符号。
烛台上的火苗抖动,发出轻微的爆破声,黑烟从灯芯上升起,霍香兰为他添油,戚肆有些意外:“你还没走吗?”
“我不走,我要在这里陪着你,”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戚肆的身旁,一副耍赖皮的样子。
戚肆抽了本书递过去,她随手翻了两页,然后扔到了一边。见她百无聊赖地把玩手指,戚肆开始语重心长地劝说:“你不好好修习,以后怎么保护身边的人,怎么担当起除魔卫道的重任?”
听到这句话,霍香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挡住了眼底的波光流动。
“连你也这样觉得吗?”
“我爹嫌弃我,师父嫌弃我,师叔也嫌弃我,他们都说我笨,说我贪玩不用心,我也不想给大家拖后腿,可是……我真的看不懂那些药石医书,我拿不稳剑,读不懂阵法,我出了降灵山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我……我也不想这么没用”,霍香兰怂了怂鼻子,捏紧衣袖,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平时她总是古灵精怪的,和戚肆最聊得来,虽然偶尔也会哭鼻子,但不会像今天这么委屈拧巴。
戚肆合上书,做了个鬼脸安慰她:“别哭别哭,咱师父也并非样样精通,世上的平凡人太多,你不过是其中一员。”
霍香兰原本只是怀疑自己,而戚肆的安慰直接击溃了她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原来她是真的平庸啊,思及此处,霎时泪如决堤,哭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身边的人都是天才,就她一个蠢才,她以为她至少会过目不忘这项本领,可和慕桑桑比起来,简直像是儿戏。
的确,这世上的大多数都是平凡人,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宏伟的使命,也不需要为天下计,他们沉默而渺小,但却并非可有可无,早点意识到这些,对她来说只有好处。
戚肆将霍香兰送回她自己的房间,丑时将至,耳边终于安静下来,房间只剩下“沙沙”的翻书声。
咚咚咚——
来了,半夜敲门的神秘人出现了,戚肆还以为要等一宿呢。
“我不是已经放你走了吗?”戚肆将门打开一条缝。
“桑桑在这里,我能到哪里去。”
一条手腕粗的黑蛇从门缝滑溜进屋,然后盘成一团化作妇人模样。孟落和孽海初见时并没有太大改变,不过她清洗了头发,还换了一身衣裳,想来是被亲女儿的嫌弃给打击到了。
“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要是再被抓住,我可不会救了。”
“我有重要情报,你难道不想听吗?”
戚肆伸了个懒腰,双手撑着坐在茶桌边缘,悠闲地摇晃着腿,颇有一种看猴戏的姿态,说道:“不想听。”
“玉书华在禁牢问我的话,你真的不想听?”
“不想。”
“玄清山拿我的目的,你也不想知道?”
“不想。”
无欲无求,便没有弱点,孟落开始着急了。想要留在降灵山,她只能找戚肆帮忙,虽然她无法看清他的本质,但那种同类特有的共鸣,是无法骗人的。
也不知是兽性占了上风,还是真的脑子进了水,她竟然试图威胁戚肆:“要是我把你的身份透露给玉书华……”
戚肆没有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一个响指,便封住了她的嘴。
“麻烦你动一下你那年久失修的脑子,我既然敢在你面前毫不遮掩,就根本没想过怕你,别忘了,你的谛命帖还在我手上。”
他跳下桌子,围着孟落左右转了两圈,顺势坐在床边,翘了个二郎腿,嬉笑道:“不要妄图与主人交换条件,更别想着威胁主人,否则你将失去做人的机会。”
戚肆瞥了一眼缩在墙角抓耳挠腮女人,轻抬右手,为她解除禁制,说道:“你不是带来了重要情报吗?”
“说吧。”
“我不说!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她的眼中既有畏惧也有愤恨,像只受惊的野兽,看得出来,她以前应该也是位有骨气的女子。
戚肆眉眼弯弯神态温和,轻声调笑道:“我干嘛要杀你?你的命对我来说毫无价值。”
“不过……”他话音一转,继续说道:“你的桑桑快回来了,要是当着她的面变成一条蛇……”
“秘密都在镜子里!”还没等他说完,对面的人就放弃了抵抗。
作为命主,戚肆可以随时取她性命,也可以随时吸取她的力量,虚弱状态下,她很难保持理智,也无法维持人形。
镜子?
戚肆凑近仔细看,她胸前的确挂着面圆镜,大小不足十寸,数道裂纹纵横交错,背面有精致繁杂的雕花纹路,最奇特的是,它的镜面是黑色,光洁幽邃,仿佛通往另一个空间。
有点意思……
“你不能拿走它!”
孟落向前扑倒,拉住戚肆的衣袖,眼睛开始不受控制地在兽形和人形之间转换,她身体颤抖看起来很痛苦。
戚肆看了看手中的镜子,终于意识到,原来她一直是靠这玩意儿维持人形啊。
祟神窟中有很多长相奇怪的东西,他们可能生来如此,也有可能原本是人,后来被邪灵侵蚀,变成了人人诛之的妖兽魔物。
孟落很幸运,她得了一件法宝,没有变成那种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