逑云宫。
翠影叠檐，不知宫阙几何，云缥雾缈，难分天上人间。戚肆在这云端宫殿中醒来，却看不见瑶台美景。
他的身体泡在水中，眼睛被布蒙住，但金灿灿的光影告诉他，现在正是看晚霞的时候。
他正要扯下眼前的遮挡，却被人抓住手腕。
“不想眼珠跳出来，就别乱动。”
“诶？师父你也在啊，”戚肆反握住玉书华的手，在水中摸索着向她靠近，问道：“这是哪儿？”
“这是逑云宫。”
逑云宫！之前临芳暗示他去的地方，平日里隐藏在结界中不得窥见，今日竟然一步登堂，他一定要看看此地到底有何神秘。
玉书华见他又要去摸眼睛，毫不客气地拍掉了他的手，佯装愠怒：“安分点，好好疗伤。”
真是可恶……
明明睁眼就能看到，却偏偏要被蒙住眼。
玉书华一手揽住戚肆，一手枕在脑后，仰靠在池边，看着远处被氤氲雾气揉开的霞光，悠然道：“这是一眼天赐灵泉，对内外伤都有奇效 ，你大师伯还在时，只有他一人有这资格享用。”
又是这位大师伯。
戚肆在上降灵山之前就听闻过他的鼎鼎大名，但也只局限于听过而已。
在玉星河之前，舍身道名录只有八位。降灵山，玄清山，天机阁，开天府各占两席，其中降灵山掌门也是神器持有者，被称作“定邪大天尊”，其余七人封作尊者或护法。
后来，玉星河学有所成，颇具神人之资，名望一度超过玉还陵，成为了事实上的修界顶峰。
戚肆不知道所谓“神人之资”是何样，但解厄天尊之位为他独设，逑云宫供他独居，为避讳玉还陵，他被称作“小天尊”。
有这等天之骄子珠玉在前，戚肆觉得自己很难有所作为。于是，一直等到玉星河死，他才打定主意到降灵山拜师学艺。
可是，明明他已经死了，却又好像处处存在。学他学过的知识，用他用过的佩剑，现在还要泡他泡过的洗澡水……
真是莫名憋屈。
即使一只手被钳住，戚肆依然不安分，他总想着通过触觉获取外界信息，于是不停在池边摸来摸去。
“师父，这是什么？”
玉书华闭上眼，没看他，但却准确给出了回答：“这是你的解光。”
“师父，这又是什么？”戚肆摸上旁边的一把剑。
“这是我的歇梦。”
原来玉书华的佩剑叫做歇梦啊，这还是他头一回知道，戚肆把手沉入水中，随手捞了把滑滑的绸子，问道：“那这又是什么？”
“这是我的头发……”
玉书华移动身体，将长发合拢绾在另一边，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戚肆总是这样精力充沛，他好像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世界，不管外界如何风雨飘摇，他的世界里永远四季如春。
说实在的，她是有些羡慕了。
逑云宫并非真的漂浮在空中，只是因为常年水汽环绕，看起来犹如云中仙境一般。疗伤的灵泉位于西侧的露台，刚好可以欣赏晚霞，露台上还有一颗扶桑，也正值花期。
戚肆不能睁眼，但可以通过玉书华得知四周景物。
他问池水，问夕阳，问花香，问着问着便忘记了临芳的嘱咐，或许是出于某种信任，他觉得睁不睁眼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看到玉书华沐浴时的样子。
这方，凌虚宫的动静惊动了荣华殿。
几位仙尊在得知玉鉴台出事之后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可惜只有满地狼藉，并没有见到玉书华。
“要不要请玄阳子他们过来？”
“先不要惊动，”临芳持有一枚舍身道玉牌，是除玉书华之外说话最有分量人。
他很早之前就有过猜测，在三年之内完全掌控神器，要么是玉星河那样的天才，要么就是骗人的。其他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是和神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为至少三代以上的神器持有者治过伤。
此情此景，正是受到了反噬。
梦渠在一旁观察着临芳的神色，见他表情凝重，便识趣地吆喝着随行弟子离开了凌虚宫，他只负责经营好降灵山就行了，那些拯救苍生的事，还是留给别人吧。
半刻钟后，玉禅机领着霍香兰他们匆匆赶到，正撞上临芳吩咐弟子们收拾残局。
三人围上去，有问玉书华的，有问戚肆的，关心和担忧溢于言表，可临芳只敷衍了两句，便把他们撵走了。
他的心中压着块大石头，之前怂恿戚肆偷偷去逑云宫，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去，有没有看见不该看的，一时恻隐，一生后悔啊。
如果玉书华也是个短命鬼，又没有一个天资聪颖的继承人，那玉鉴台才是真的后继无人了。三年一小劫，十年一大劫，五十年一浩劫，到时候压制不住祟神窟，大家就一起完蛋吧。
在回药庐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件事，以至于平地趔趄好几次。
“仙尊，您还好吗？”
临芳被一只手扶住，抬头一看，有些惊讶：“叶温？你怎么跑降灵山来了？”
“我是来找玉掌门的。”
“你找玉掌门有事？”
叶温身着杏色缚丝衣袍，嫣然一笑，拱手行礼后将原委道来：“我家师父前几日摔伤了，差我到降灵山寻医，正巧碰见凌虚宫外围了很多人，不知发生了何事？”
“寻医？寻医该找我吧，找玉掌门干什么，她又不会治病。”
“呃……他把脑子给摔坏了，可能需要借助神器的力量才能修复。”
天机阁的这师徒俩是对奇葩，门派上下就只有两人，但这世上的所有符咒都是出自他俩之手。据传，天机阁有件法宝，是一方青墨，只有用它绘制出的符咒，才能展现出非凡法力。
临芳把叶温拉到一旁，避开人来人往，悄声询问：“你家师父是不是也被什么东西给反噬了。”
“也？”叶温疑惑地歪头，看着临芳故作神秘的模样，回答道：“我师父只是摔着了。”
“我跟你讲，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玉掌门被神器反噬了，所以……”临芳一边摆手，一边使眼色，他的独眼看起来有些滑稽，但叶温还是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玉掌门有伤在身，应该是没法去天机阁了。
“这话我只给你一个人说，千万别外传……”
叶温临走前被千叮万嘱，但她心里想的却是，自家师父怎么能算外人呢。
是啊，自家师父怎么能算外人呢？
戚肆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很听话，玉书华不让睁眼，他便一直没有睁眼，一直到被怀抱着离开逑云宫，他也没想起临芳的提醒。
当双脚沾地时，戚肆还拉着她的手问：“师父，我以后还能来这里看晚霞吗？”
明明他什么都没看见，是玉书华告诉他，晚霞金灿灿的，扶桑花红艳艳的，灵泉之水堪比撒金的丝绢。
“当然可以，”玉书华牵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他引下台阶，然后回望一眼逑云宫，轻轻挥手，云雾变得浓稠，她转身再次将戚肆抱起，补充说道：“你甚至可以住进来。”
“住进来？”戚肆语中透露着兴奋，即使蒙着眼，也可以想象出他那双亮闪闪的眼睛。
“对，等你把阵法学完，就可以住进来了。”
戚肆双手环住她的脖颈，将脑袋耷拉在她肩上，玉书华发梢的水滴落在他的手背，凉凉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小七，你会不会后悔拜我为师？”
“我为什么要后悔？”
“我没做到的事，却要求你做到。”
“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不是更好吗？”能不能完全掌控神器，和有没有资格为人师表，似乎并没有必然联系。
玉书华似乎很在意这一点，再次郑重其事地发问道：“你真的这样认为？”
“当然……”戚肆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回答。
玉书华原本是想把戚肆送回他自己的住处，奈何话没说到几句，人就已经睡着了，于是只能将他带到凌虚宫。
凌虚宫没有设置专门休息的地方，她临时让人搬了张软榻过来，将戚肆放在榻上，自己独自去了内殿。
书籍已经被重新归类好了，有关于神器的，全都集中在进门右侧的最后一个书架上，玉书华顺着梯子爬上最顶层，抽出薄薄的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大玄妙清静宫·卷一”。
她将册子夹在一摞厚厚的书中，放在戚肆的枕边，然后悄声熄灭灯火，孤身一人朝着腰间翎羽的指向离去。
玉书华刚一到，便见到携海生摇着扇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后面依次立着玄阳子，靖元大师……而临芳则埋着头躲在最角落里。
“是叶温传出去的……”寂静的空气中，临芳突然冒了个泡。
玉书华冷眼与他对视，却被人挡住了视线，扇子“啪”的一声合上，携海生闪身上前，语气不善：“大天尊打得一手好牌啊！把我们都蒙在鼓里。”
“明明力有不逮，却霸占着神器不放，迟迟不肯教授徒弟就罢了，还想瞒天过海，依我看，你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玉书华移开携海生的扇子，斜睨一眼道：“你用符咒监视玉鉴台，本尊还没同你算账呢。”
“嘿，我不过闲来无事写个了观千里，哪知道你那破结界那么脆弱。”
玄阳子见两人针锋相对，无奈地抚头叹息，然后给旁边的叶温递了个眼色，似乎在说：“快去管管你师父吧。”
叶温脸上挂着笑，上前一步，横在两人中间，向玉书华福身致歉：“大天尊别见怪，我师父前几天摔了脑子……”
“噗——”众人隐隐作笑。
此时，一直未说话的靖元大师轻抚长须，握着拐杖在地上敲了两下，缓缓开口：“老朽测算到，最近的劫难就在三年后，时间紧迫，不能再拖延了。”
浑厚稳重的声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正色起来，玄阳子若有所思，看向玉书华，说道：“虽然你是个残次品，但教出来的徒弟没准是个奇才。”
“什么叫残次品？如果各位有意见，可以另请高明，”玉书华直言不讳。
听到另请高明几个字，携海生又开始兴奋：“对对对，请我，我就是那个高明！！”
“你？让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拿着符咒往前冲吗？”玄阳子出言讥讽。
“砰砰砰——”
靖元大师拍案顿足控制住局面，“安静，安静！都多大的人了，还在这里逞口舌之快！”
全场恢复肃穆……
“老朽与诸位同道的意思是，对下一代的培养应该尽早步入正轨，最好咱们这边再派个人辅助，不过……”靖元大师双手按住拐杖，偏头看向玉书华，试探地问道，“我看你那徒弟，比起玉星河还是差远了。”
“他自有过人之处，不劳诸位费心，”玉书华撂下话摆明态度后径直离去，不再管身后的议论。
玄阳子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然后目光扫过众人，皱眉道：“她太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