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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子之心

    沈卿竹坐于一旁石椅上,古琴安放,玉指轻拨。

    ——今沈氏望舒,愧对诸位英豪,已是罪无可赦。厚颜于此以一曲送诸位,惟愿来生,莫逢乱世,得家庭美满,长寿安康。

    愿诸位一路好走,来生还做大陵人。

    潸然之音,百转回肠。

    她长睫煽动,神色淡淡却难掩悲恸。

    于这之外的凉亭上,顾晚舟手背身后,背脊挺立,眸中郁色难解。

    “王爷,你说她装这个样子有何用?她做都做了,莫非只为求个心安吗?”

    顾晚舟沉吟片刻后道:“你当真觉得那场祸事因她而起吗?”

    “除了她还能有谁?她来这里不就是因为做贼心虚,怕夜里睡不着觉吗?”

    顾晚舟眺望着面目清秀的女子,衣袂飘飞,脸上的神情总是淡淡的,她将所有情绪藏在无波无澜的眼眸之下,便是承了误解,担了骂名,她也不做解释。

    顾晚舟出了会儿神,听着耳边喃喃不休之语,着实心烦。

    “王爷,如今回门之期已过,她便是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这世上,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可以动手了吧?”

    顾晚舟眉峰微拧,瞥了他一眼:“本王何时说要杀她了?”

    江砚一怔:“不杀?难不成真留着她做这王妃吗?”

    “本王且问你,顾衍之与本王势同水火,为何定要将沈望舒嫁于本王?”

    江砚虽然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老实回答:“自然是为了除掉她,太子既不想自个儿动手,又希望王爷在朝中树敌,那沈相虽已许久不问朝中事,可圣上显然还是器重他的,若沈氏之女死在王爷手中,必会引起干戈。”

    顾晚舟点点头:“本王且再问你,顾衍之又为何非要除了她?”

    “太子想杀人需要原因吗?这也都是她咎由自取,害了我们那么多兄弟,活该!”

    “……”果然不能指望他能动脑子。

    顾晚舟不知作何感想,若不是这人在战场上还勉强能用,他怕是早把他赶出府去了。

    “本王初时也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却依旧难平心头之恨,可这段时日以来,本王所见之人,心如明镜,心敬武将,言行磊落,襟怀坦荡,夜夜一首安息曲,以告慰这万千英魂,她便如那池中月,镜中花,虽捉摸不透,却干净无暇。如此之人,当真会以十万将士为局,来谋取自己的利益吗?”

    “王爷的意思是我们误会她了?可传言中……”

    “传言他为顾衍之做事,并对她及其信任,顾衍之的手笔多半是她在背后出谋划策?”顾晚舟淡淡的笑了,反问一句:“那传言又是如何说本王的?”

    寒风萧萧瑟瑟,带着凄凉孤寂之感。

    树上偶尔传来几声鸟鸣,瞬间又飞走了。

    他的手撑在抹了红漆的栏杆上,漫不经心的敲打着,也不知是嘲讽还是觉着可笑:“凶狠残暴?残忍嗜杀?”

    他偏过头,脑袋歪着,仿佛真是好奇才有此一问:“你觉得本王是吗?”

    江砚好似明白了他的意思,小麦色的脸透着隐隐的红晕,语气有了些不确定:“王爷自然不是,可、可……”他吞吐着,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传言也并非皆可信,那本王便随心而为,信她一次又何妨?”

    -

    夜里,更深露重。

    翟园中还亮着灯。

    屋内燃起炉子,点上熏香。

    沈卿竹盘膝坐于案前,案上放置着茶壶,幽幽的散发着茶香。

    “小姐,夜已深,休息吧。”

    沈卿竹敛下眸子:“再等等。”

    话落不过片刻,门扉被轻轻敲了两下,竹苓匆匆忙过去拉开门,福身道:“王爷。”

    她往后看了眼自家小姐,自发地走出去,将门掩上,隔绝了里屋的声音。

    顾晚舟提步走至案前落座,一杯盛了茶水的杯盏被轻轻的放置在他面前,茶香浓郁,令人心情不自觉的平静下来。

    “王爷,尝尝。”

    “多谢。”顾晚舟手执茶杯,微抿一口道:“不错。”

    沈卿竹眼眸轻抬,顾盼间温然道:“不知王爷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睡不着便出来走走,路过此处,瞧着屋里灯还亮着,就来看看,可是吵着你了?”

    沈卿竹垂下轻扇如羽的睫眉,提笔于纸上书写,字迹清秀,而劲不足。

    顾晚舟的眼神落在她按在纸边的玉指上,纤弱无骨,白皙秀长,如她的人一般,清淡雅致,超尘脱俗。

    出神间,便听到她说了句:“王爷言重了。”

    “嗯?”他没反应过来,茫然的应了声,视线却怎么都不肯移开。

    沈卿竹见他语调怪怪的,手指一顿,抬首看去,明眸微动,轻言道:“王爷?”

    她见人回了神,眸子复又低垂了下去:“今日之事多谢王爷。”

    “谢什么?”

    沈卿竹眉心微动,她本想说,谢王爷悉心照料,却恍然想起今晨,话到嘴边又及时咽了下去,就怕这人又拂袖怒道:谁悉心照料了。

    他性子实在阴晴不定,还是莫说的好。

    她执笔于砚台上轻描两下,缓缓道:“王爷和传闻中着实不一样。”

    顾晚舟并未问她有何不同,有些答案藏在心底,或许比不说出更好。

    他瞧着眼前神色淡淡的女子,如那烟雨蒙蒙之景,他想到初见时,一袭大红婚服,明艳骄矜的她,想到相府中一身水蓝衣裙,言笑晏晏的她,想到今晨翟园里……薄纱轻掩,纤细窈窕的身形,眸子竟暼向了别处,不敢再看下去。

    唇角的弧度不受控制般的扬起,盛着春末般的暖意,喉结不自觉的攒动,薄唇轻启,近乎呢喃:“姑娘亦是。”

    顾晚舟抬眸浅笑,眉目清浅如泠月,仔细瞧着竟有股温润如玉的味道:“听闻沈二姑娘的字迹是一绝,不知今日可否有幸讨教一番?”

    沈卿竹略微惊讶,微微含笑,放下手中纸笔,柔声道:“臣女之幸。”

    香炉里缓缓地升起白色的烟雾,淡淡的飘散在空气中,窗子半开,夜风吹拂,渐生寒意。

    顾晚舟环顾四周,一言不发地走到屏风后边,他再出现时,手里拿着一件青色大氅。

    沈卿竹怔怔的瞧着,瞧着他走到自己身后,将大氅披在她身上,顺势给她系好,眉眼微敛,神情专注又认真。

    “夜里凉,穿上暖和些。”

    许是从未和一男子有这般近的距离,沈卿竹略显迟钝,眸中有片刻的失神,轻抿唇瓣,垂首又抬眸,轻声道:“谢谢。”

    这声音太近了,近的好似就在耳边响起,顾晚舟一时不察,系好了带子,就倏地抬眼,撞进了那双清冷又潋滟的眼眸中。

    他的心顿时杂乱无章的乱跳,连话都不会说了:“好、好了。”

    待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方才觉着有一丝放松。

    还未等他平复心情,又听沈卿竹道:“王爷不坐这边吗?”

    “什么?”他一愣。

    沈卿竹顿了顿:“既要讨教,不坐一起,如何方便?”

    “……”该死的。

    顾晚舟下意识地捂住心口,眉梢紧蹙。

    “你不舒服吗?”

    “许是这风吹的……”吹的脑子不太清楚了。

    “那我去把窗关上。”作势,她便要起身。

    “不用。”顾晚舟应的很快,又觉得自己这样显得太过异常:“开一点,透口气。”

    “好。”沈卿竹也没说什么。

    她往旁边挪了点,空出一个位来,顾晚舟于她身侧坐下,中间留出一个位子,并未贴近,只是随着二人的动作,手臂难免碰到,暧昧又模糊不定的擦碰,竟教人险些受不住。

    “王爷今日可曾遇到难事?”

    顾晚舟侧目看她,见她嘴唇紧抿,长睫微微颤动,身子似乎有些僵硬,心底蓦地柔软一瞬:“你都知道了?”

    她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只是轻声低语道:“于情,众将士护我国土,佑我百姓,于战场之上浴血奋战,于理,大祁意图侵入中原,霸我疆土,若齐心合力抗敌,假以时日,定能令祁国臣服。于情于理,和谈非上策,城池不可让。”

    她的嗓音轻柔,如风似雨,轻飘飘地往人心里钻,手上力道未能控制住,竟于宣纸之上划出一道长横,顾晚舟心底大震,迷离的目光中似乎荡漾起一片水色,唇齿轻颤,竟好似失了声般,久久未能言语。

    察觉到身侧灼热的目光,沈卿竹疑惑望去,那瞬间却似被烫着了,倏地扭头道:“王爷?”

    顾晚舟并未回应,她有了一次教训,也不敢随意看过去,秀腕使力,于纸上洋洋洒洒写下一字,而后落笔,轻柔地放于顾晚舟眼前桌案之上。

    后者眨了眨眼,好似被这动作惊到,垂首看去。

    守?

    他起先不明,不解的抬眸,却见沈卿竹弯起眼眸,眼尾微微上挑,眼中晕染着韶华珠光,如山间海棠、林间清泉,艳若春色,无可比拟,她温婉的眉目携着明媚笑靥,仿佛一朵海棠花瓣,直直落进他心底。

    她未执一词,却好似说尽千言万语。

    为了一场前程似锦,有人会变得面目全非,有人却能固守本心。

    而端王在她眼中,便是这样的人,始终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不为功名利禄,只为心中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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