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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诡谲荒唐

    月色如梦,月色如雾,月色如千千丝网,网罗万象,却难网人心。

    如许月色,会是从多年前的虞洲照来的吗?

    当那个诡谲的诅咒案发生时,月色亦会是诡谲的吗?

    抑或,唯有这一院子亘古的风知晓······

    王岑抵至虞洲后,虽一时未得勘破案子锁定真凶,但安抚住了虞洲的民心。

    他带着王赟与手下,日日走街串巷,梳篦线索,不断归拢证据。

    最终,他们从死者生前接触的所有人当中,发掘出这些死者生前都与同一个卖花妇人打过交道。

    至于那卖花妇人,一番查证下来,居然谁也不知晓居于何处,只知她卖的花新鲜又饱满。

    王岑命人根据他人口述,画出了卖花妇人的大致样貌,然后使人拿着画像四处打听。

    可是,那卖花妇人像消失了一般。

    案子再次陷入僵局。所幸的是,虞洲未再接二连三发生那种无故暴毙的命案了。

    西洲节度使黎光前去西洲赴任,路过虞洲。

    王岑与黎光曾在同年科考中结下过深厚情谊。是以,王岑便留他携妻女在虞洲小住几日叙叙旧。

    后来,黎光的独女黎慕白在阅过案卷后,提出想看一看那些花。

    那些花,王岑在推出案子与卖花妇人有干涉后,早已派人搜罗。

    可惜的是,一是搜罗时距案发之时隔得有些久,二是那些花均未出现在案发现场。因而,大多花已不复存在了。

    万幸陆府留了一些那卖花妇人的花。

    陆府打陆真下狱后,加之府中又生命案,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陆家大娘子不得不遣散一众人下。府中诸事无人打理,方使得那花未被处理掉。

    陆府的那些枝花虽萎了,但因气温低,所以茎杆尚好,只是干枯些罢了。王岑一直细心留存着。

    黎慕白把花枝浸泡于水中。待茎杆重又鼓胀起来后,她从茎杆的断口处找到了案子的突破口。

    那几枝花的茎杆,断口异常平整,一看就知那花不像攀折下来的,亦不像剪下来的,更像是切或削下来的。

    王岑即刻召集虞洲府衙有经验的捕快,命他们用各种刀进行切或削买来的新鲜花枝。那几日,府衙里花香不断。

    最后试验得出,陆府留下来的那些花枝,应是用一柄又薄又锋利的剑斩下,且持剑之人武艺高强,方能令花枝的断口无一丝拖泥带水的粗粝、甚至称得上光滑。

    陆真身体羸弱,几曾习过武艺,更何提持剑斫花了。因此,关于陆真使用巫蛊之术行诅咒一事,亦就不攻自破了。

    王岑正要顺着此线索查下去时,卖花妇人的尸首突然出现在了城中。

    同样是中毒发狂而死,中的毒同样不明。

    所不同的是,卖花妇人的腋下有一道伤口,与花枝的切口一样,伤口创缘平整利落,是为剑所刺。

    这伤,是仵作在后来的复检时才看到的。

    因为妇人的尸首刚被发现之际,衣衫齐整,表面无任何划破之痕,是故仵作当时只做了一些表面的检验。

    只是,那妇人明明是中毒而死,再来这样一道剑伤,实属多余之举。

    黎慕白私底下告诉父亲与王岑,这妇人的伤,她去跟仵作亲手检验过,推断应是真正的凶手有意为之。

    伤口位置私密,伤口也呈现出无任何挣扎的痕迹。显然,这妇人是心甘情愿赴死,与凶手的关系非凡。

    至于他们为何要如此做,黎慕白推断不出他们的动机。

    但她认为,凶手既然煞费心机来隐藏这剑伤,一定是想通过这伤来掩盖或传达什么。因而,当下最好不要把验出卖花妇人的剑伤一事透露出去,以此来迷惑凶手。

    王岑心中亦是如此看法,对外宣道——诅咒案真凶为卖花妇人。这妇人见案子即将攻破,心惧刑罚,遂畏罪自裁了。

    然而虞洲民众并不相信,仍坚持认为是陆真在狱中继续行使诅咒之术杀了那卖花妇人,要求虞洲府衙立即处死陆真。更有甚者认为虞洲府衙是阿党相为,是虞洲路转运使在包庇自己的学生。

    转运使一气之下病情一重再重,未几就撒手人寰了。虞洲通判许庄辉发誓,此案他定要追查到底,让那些悖言乱辞之人好好看清真相。

    此时,黎光准备启程前往西洲,黎慕白却不愿就此离去。

    因为她看到——陆真明明不是真凶,却要被不明真相之人要求当成真凶处死。他大好的一个家,也因这无妄之灾而分崩离析。

    在那一霎,她突然发觉,断案不是为了好玩,更不是为了争胜负,而是有意义的。

    她决意揪出真凶,还死者一个公道,给被冤枉者一个清白。

    王岑大赞她的志向与勇气,黎光也决定再多停留几日。

    王赟讲述至此,蓦地顿住。

    那年那日,她与他说这些话时,他很清楚记得是在虞洲府衙后院的一株杏树下。

    天是明丽灿烂的,一树密密匝匝的杏花开得如冰绡暖云,直熏得碧蓝苍穹都染上了淡淡的粉。

    树下,他们相对而立。她扎着两个小小的圆髻,髻上缠着的丝绦亦是淡淡的粉。垂下的半截丝绦则翻作杏花,随风轻扬。

    春阳流过花间罅隙,如锦绣般洒落,铺一地秾艳春光。

    东风软软,她莹莹的眸,在飘飘曳曳的丝绦里闪烁着炫目的清灵。

    她小小的手握成拳,一字一顿说着。声音泠泠,惊得花间一只流莺“嘀哩哩”直冲云霄,也惊得一树花簌簌扑落,如飞雨漫天。

    飞在她发髻,亦落在他肩头。

    他伸手掸去粘在她丝绦间的几片花瓣,心底怔怔的,只觉有一道闪电,劈破阻在他面前的积云浓雾——

    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一个不一样的自己,一个不再是浑浑噩噩度日的自己。

    王赟一手紧捏茶盏,一手拂开眼前的杏枝,只见赵曦澄正睇向她,她朝赵曦澄颔首,两人便一道举头望月。

    她纤细的下颌,在朦朦月色里浅描出一弯极明晰的弧线来,一如此时极亮的弦月。

    可是,今夜的弦月,是否也曾照过多年前虞洲府衙后院的那株杏树?是否也曾为那树繁密杏花倾心过?是否还曾记当年栖落花间的流莺被惊起过?是否还曾在那场杏雨春浓里徙倚仿徉过?

    王赟摘下一颗杏,仿佛在摘取一枚业已逝去的青涩韶华。

    也许,那场浓郁的杏花雨,自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人的花事罢了。

    杏树下,赵姝儿捧着装了蛐蛐的草笼子赞叹不已:“想不到黎慕白小小年纪就有这等气概!”

    她又问向黎慕白:“白黎,你还记得你那时在做什么吗?我那时好像只知肆意捣蛋,常常惹得父王火冒三丈——”

    黎慕白从弦月上移开目光,道:“黎慕白那时才一个孩童而已,懂什么,都是顽话罢了!依我看,这许是王大人在夸大其词!”

    其实那年在虞洲时,母亲见她的亲事木已成舟,又闲来无事,于是教她插花。故而,她才会对卖花妇人的花枝多留意了些。也算是误打误撞,真被她窥见了案子的一丝破绽。

    “白黎,今晚你怎么老要跟黎慕白过不去?你莫不是对她起了嫉妒之心,还是你本就是——”

    “姝儿!”赵曦澄蹙眉打断赵姝儿的话,“听案子好生听着就是了,老跟个话篓子似的!”

    黎慕白忙转首对王赟道:“王大人请讲继续案子罢!”

    王赟苦涩一笑,点点头,缓缓放开手中的杏枝。

    王岑沿着卖花妇人的线索,终于追查到了真凶。

    真凶剑术高超,身法敏捷。王岑领人几次或明或暗抓捕,都让他给逃了。

    黎慕白见凶手迟迟未缉拿归案,担忧凶手再次伤人,亦是日日焦急。

    她想起卖花妇人腋下的剑伤,冥思苦想许久,终生一计策来。

    王岑亦觉得她的法子可行。

    几日后,凶手在义庄附近的乱葬岗落网。

    经过审讯,凶手名叫丁寒山,是一名江湖剑客。他与那卖花妇人是夫妻,曾育有一儿,取名为丁仁。

    几年前,丁寒山携妻与儿前往舒州走亲戚。途经虞洲时,他们的孩子被人抱走。他们去报官,可虞洲府衙以无凭无据不置理会。

    他们在虞洲人生地不熟,孩子丢失后,他们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只好靠四条腿去寻摸。

    几年下来,他们苦觅孩子无果,同时对虞洲府衙的怨恨愈积愈深。

    见找到孩子已无望了,他们便想出了以诅咒杀人的法子来报复虞洲府衙。而府衙最高者,莫过于知州。

    因此,知州陆真就成了他们的报复对象。他们不但要他的命,还要他家破人亡。

    他们杀人用的毒,是从苦马豆里面提取出来的。

    苦马豆,一般生长于草原之地,若被羊或马误事,极易引起羊和马疯癫。

    苦马豆之毒,若被人服食,不但要人命,还可致人发狂。

    丁寒山夫妻俩为寻找孩子,曾在多地辗转过,懂得利用苦马豆之毒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们把那毒用腊包裹,制成了极小的丸子,然后把这些含毒的小丸子藏在用木薯粉做成的稍大一些的丸子里。

    最后,他们把这种木薯丸子放入特制甜汤里,趁卖花时用这种甜汤来贿赂被选中的作案目标。

    据曾在陆府服侍过的下人回忆,诅咒案里两个发狂而死的陆府仆妇,确实曾饮过那种木薯丸子甜汤。

    而自陆真府中搜出的巫蛊之术用具,亦是那卖花妇人趁在陆府中卖花时偷偷藏在府中暗处的。

    “用腊裹住毒,毒就不可外泄了。这凶手的心思怪巧的!”赵姝儿把草笼子搁在膝上,急急问道,“后来呢?”

    后来,丁寒山哐当下狱。他的作案动机,虽情有可原,但罪不可恕。

    丁寒山自己亦知身上罪孽深重,未做辩驳,表示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可对于妻子腋下的剑伤,他始终噤口捲舌。

    丁寒山下狱那日,陆真刚好出狱。两人羑里相遇,他向陆真深深鞠了一躬,当晚就自尽了。

    “唉!”赵姝儿叹气,又催道,“那虞洲知州陆真呢?后来又怎样呢?”

    “陆真入狱前本就生着病,出狱后身体一直不利索,加之他恩师的故去对他打击甚重,未几他就撒手尘寰了。”王赟唏嘘道。

    “唉!太可怜了!”赵姝儿喟然,“那他儿子可有好转?”

    “父亲抵至虞洲后,就请了大夫多方医治陆真与他儿子陆梓原、许是因案子之故,他们父子的病情总有反复。尤是在陆真早逝后,他儿子陆梓原病情猝然加重,以致岌岌可危。”

    王赟扶额默叹良久,方接着道:“之后,陆妻不顾劝阻,执意带着儿子离了虞洲这块伤心之地,不知所踪。”

    夜风兀起,捶碎一院月色,震得满树叶片唰唰有声,似乎在叹息,似乎在鸣不平,又似乎在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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