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帷幕昏暗，裴相韵再次从前世被生生灌下毒酒、秋燕死不瞑目中惊醒过来。
她坐起来，额头上果不其然又出了一层薄汗。她拿出一旁的帕子擦拭掉。
自她重生回来，每晚都要经历一遍前世死前的场景。
她闭了闭眼，秋燕那双死不瞑目的眼还似在眼前，一直在看着她，在催促她快走……
如果不是她判断错误盲目自信，在叛军围城时秋燕完全可以走掉的。
也不必被常无双杀死了……
裴相韵呼吸几次，渐渐平静下来，她算了下日子，已经被皇后禁足七日了。
她翻身下榻，听到动静的婢女立刻过来挑起了灯。
“公主？”
这是春芽，皇后指过来的那名婢女被她安排到外面，那边知道后也没什么动静。
裴相韵披上薄外衣，她说道：“我想出宫一趟。”
春芽听后，面色浮现惊恐：“可是……公主，皇后娘娘那边……”
“不必管，”裴相韵知道她在害怕重蹈绿芍覆辙，道：“只要你不学绿芍主动跑到皇后娘娘那里，自然不会有事，懂了么？”
春芽想了想，点点头。
“奴婢不会去向皇后娘娘告状。”
很机灵。
裴相韵朝着梳妆台走去，笑了一声：“我是当朝十三公主，有谁不要命了胆敢拿我怎么样？”
春芽突然明白一样，崇拜地连连点头：“对啊，公主殿下是天下的公主，没有人敢动的。”
这几日相处，裴相韵发现这个婢女其实很机灵也很可爱，才十一岁的年纪。
她笑道：“我们趁早出宫，还可以去醉仙楼吃最热的早点。”
春芽顿时两眼放光：“好！”
在天刚蒙蒙亮，从东安门驶出一辆马车。
……
“哗——”
一盆水直直泼在柴房中蜷缩的小姑娘身上，她顿时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贱骨头，还睡！天都亮了还不快去将水备上！又想挨打？”
横眉怒目的老婆子指着她骂，唾沫星子在柴房透出的天光里面尽数喷到小姑娘的脸上。
这小姑娘看着约莫才七八岁的样子，骨瘦伶仃，衬得眼睛格外大。此时看着婆子眼里满是惊惧。
“是，是，我这就去。”
话音刚落，爬起来的她又挨了老婆子重重一棍。
“我什么我！你爹妈早把你卖了，要不是夫人发善心，你这一把细骨头谁会要去！教了你多少遍了，要自称奴婢！”
“是，奴婢……”
小姑娘一个踉跄险些又要摔在地上，她低着头强忍自己的眼泪不让她掉下来，诺诺回答着跑出了柴房。
天刚擦亮，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开始一日的活儿。
从井里面打上满满三捅水，接着去院子里面把昨夜准备好的柴劈成更细的枝条，将水烧上以备主子一家起床用，接着抱着柴进入灶房起锅烧饭……
她小小的个头自然无法胜任这么多的活儿，但是一旦她动作慢了，婆子就会跟在她身后骂，所以她不得不一趟趟地跑。
在她将灶房的火引起来后，终于得了一点自己的空闲。
此时主子一家都起来了，婆子去伺候他们去了。
这家里面只有她和这个婆子当下人，她前几日出去摘菜的时候，听到住在旁边的街坊说，这家人找的奴婢除了那个婆子，都是往死里用，死了才会去找下一个。
专门挑那种没人要的小的、又着急卖的，买回来就当牲口一样，事事都要干，不会让你歇着的。
正月看着眼前跳动的灶火，抱紧自己双臂，一双漆黑的瞳孔中闪出火光，面无表情。
她不想死。
她想如果自己运气好一点能在人行里被那些达官贵人家挑中就好了，如果她没有那个烂赌成性的爹就好，这样家里面也不会连米都见底，或者她坚决一点从她爹打算卖掉她的时候就逃跑……
这么想着想着入了神，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才回神。
正月第一反应就是去慌忙地照看炉火，火大了火小了待会儿影响烧饭又要被骂。
炉子里面的火焰幽幽跳动，她拿钳子拨动，看着有些小了，正月从劈好的细柴堆里面捡了一根略粗的，塞进炉灶里面。
做完这动作，感觉到身后还是有人在站着看，她不由得战战回头，拼命思考自己今早上有哪个地方惹得婆子不高兴了。
但她没有想到，回头见到的不是凶神恶煞手里总是拎着根木柴的婆子，而是穿着极其好看的衣服的一个小姑娘。
看着比她大不了多少，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但是身上的气势没人敢把她当做小孩子来看。
正月盯着她看入了神，她一看就不是这条街上的人。她身上穿的是见都没见过的漂亮衣服，看着很柔软，是她身上的粗布麻衣当然不能比的。头上的钗环是那么精致，那个垂下来闪闪发光的是宝石么？
她被人瞪了一眼，这才回过神，发现是站在这个小女孩身后的婆子瞪着她……以及主子一家。
此时平时总是使唤她的主子，正佝偻着腰跟在后面，脸上露出的是她从未见过的谄媚表情。
“死丫头，见到贵人还不跪下！”
主子看到看过来的震惊的她，脸色一板，立刻喝道。
贵人！
正月脑内仿佛突然打雷，她哆嗦了一下，不自觉地跪下。
裴相韵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儿，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酸楚。
秋燕上辈子给她讲过自己在进入褒国公府前是在城南一户人家里做活儿，待她刻薄，后来意外走水，她才得以脱身出来。
竟然是被这样对待么……
这一整个院子里面，看起来就她一个做活儿的。
裴相韵叫她起来，问：“你叫什么？”
“正月。”
她怯怯地回话。
裴相韵心中松了口气，是秋燕没错，因为是在正月里面生的，便因此取名。
“你以后就跟着我吧，叫秋燕如何？”
正月不可置信地抬头，她心中所想的，竟然实现了！
她立刻点头：“好！”
裴相韵让春芽递给这家主人一袋银子。
“我买下她够吗？”
“够够够。”
主人赔笑道，脸上还有些惶惑，不知为何一大早贵人竟出现在他家门，还指名道姓地要买下他家刚买的这个丫鬟，但是掂量着手里的分量，他就立刻不想了。
天上白白掉下来这么大一笔钱！
裴相韵走出这家院子，她停在这里的马车与此地格格不入。
“原来皇都里面竟也有这样的地方。”
她环视周围，此地已经接近郊外，是一道小巷子，没有铺设青砖，下过雨土地上泥泞不堪，一直延伸到外面的山里。秋燕做活儿的这家人算是条件比较不错的，更多的是一户户破旧的木门，门口都堆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让这个地方更逼仄了。
裴相韵看向头顶，天空被扯的绳子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上面晾晒着很多湿哒哒的衣服，天光很难投下来，巷子里泛着昏暗潮湿的气味。
这是裴相韵两辈子都没有见识过的地方，就在皇宫脚下。
春芽也瞪大了眼睛，而她牵着的秋燕倒是很平静地看着自己生活的地方。
裴相韵看着，内心有了点奇怪的感觉，但是那点触动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走吧。”她说，与春芽秋燕二人登上马车。
车架起步，裴相韵看着秋燕刚想对她说些什么，马车却突然重重地颠簸起来，整个车厢猛地向后倾斜！
“公主小心！”
裴相韵整个人不可避免地朝着车厢撞过去，春芽惊呼，想要去拉住她，但她坐在对面，伸手也晚了。
不过裴相韵没有撞上坚硬的车厢，是秋燕及时拉住了她的衣服。
她看着年纪小，但是手劲还挺大，生生把裴相韵拉住。
“吁——”
车外有甩鞭的声音，马车夫紧急地拉住马匹。马车晃荡后，车内的人才终于坐得安稳。
裴相韵掀起帘子一看，原是对面却突然闪进来了另一辆马车，巷子狭窄，两车不可同时经过，驾车的马夫不得不拼尽全力拉住缰绳，这才没有导致两车相撞的惨剧。
对面的马车没有挂标识，只能确定不是宫里的。
她心里升起怀疑。
这架马车明显不是此地人所拥有的，为何会突然闯进这条巷子？
——这地方极偏僻，她在找的时候走叉了好几条路。
而且时机还偏偏是他们回去的时候。
这不得不让她心里多想。
巷子狭窄，他们无法退后，但对面的马车也不退让，两车就这样僵持着。
为她架马的是宫里面的人，认出对面并非宫内马车，便喝道：“什么人，不认识这是谁的车架么？胆敢冲撞！”
对面的车夫似乎和车里面的人说了什么，从上面下来一个人。
裴相韵从帘缝里面瞧过去，瞳孔微缩，她立刻反应过来是那日在褒国公府门前见到的那名公子。
武安将军府里的人。
此时裴相韵才看清此人长相，穿一身黑袍，衣袖处有护腕扣住，容貌俊朗尚有些稚嫩，但是目光锋锐，看过来很像一柄利刃。
此人看着车架，朗朗笑道：“哦，我还真不知道是哪位的车架，可请车上大人下车让我见识见识？”
他这么说着，朝帘子这里看了过来。
目光锐利似剑，裴相韵心中一惊，陡然离开了帘边。
裴相韵眉头皱起，思虑后对马夫说道：“不必管他，让他们退开，不退开就等着被撞吧。”
皇家的马车用的上等木材打造，坚硬程度自然不是宫外可比。
于是马车夫遵照她的话向对方传话。
不知情况如何，外面没了声音。
又过了会儿，马车动起来，一路顺畅地跑出了巷子。
裴相韵松了口气。
春芽小心地问她：“公主那是何人？”
“不认识。”
裴相韵摇摇头，两次了，都在意外的地方遇见，她真不相信什么偶然巧合。
难道……不止她一人重生？
她被心中想法吓了一跳。
然后看向秋燕，她们两人死时差的不久，她既然重生秋燕会不会也重生？
秋燕此时坐在春芽身边，一双大眼睛很机灵地转着，见她看过来，迟疑地学春芽喊道：“公主……”
同时把手怯怯地藏在自己腿旁。
她手上尽是劈柴烧火的粗粝痕迹，刚才紧急之下拉住公主的衣袖，她怕给那样好的衣物弄脏弄破。
裴相韵注意到，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并没有什么痕迹。
她温和笑道：“无事，多亏你刚才拉住我。”
裴相韵又问她：“你知道酒渍梅子吗？”
这是她去了褒国公府之后爱吃的一种小点心，秋燕会做。
秋燕茫然地看着她：“什么……我……奴婢不知。”
裴相韵有些失望。
不是，至少秋燕不是。
裴相韵笑笑道：“无事。”
在她们走后，后到的那辆马车依旧行驶进狭窄的巷子，同样停在了那家人门前，片刻后，又缓缓离去。
车内有跟随的小厮在问：“三公子，那人气势如此嚣张，看着又像是宫里的马车……莫非里面是长公主？”
长公主裴景骄纵跋扈，行事一向恣意妄为，在皇城里面人尽皆知。
小厮说着又疑惑道：“可是这地方，看着不像是长公主会来的……”
“长公主……”
身边，被称为三公子的人笑了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讥诮，听得小厮心惊胆跳的。
他跟在三公子身边时间也较长了，知道他一向随心所欲，什么都敢说，对行事张扬的皇亲贵族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有时候听到什么他真的很想上去捂着公子的嘴，那样的话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到，回头他又要被侯爷毒打一顿了。
三公子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嘴边又变为了温柔笑意：“或许吧，君子善假于物也，看来总算明白了。”
小厮挠挠头，不解其意，什么善假于物，这说的又是谁啊。
他思索不出来，又换了一个问题问道：“公子怎知道来这里会遇到人啊？”
他被叫上出发时半信半疑，走到这种陋巷时更是怀疑自家公子是不是还在梦游，结果刚进巷子，就撞上马车了。
让他不得不信服，难道公子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
三公子没有回答，只是一双眼中止不住的笑着，幽幽地喟叹道：“还真是让我猜对了。”
小厮一头雾水：公子怎么又开始喜欢打哑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