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皆在第一时间将长宁围在中心护了起来。
对方皆不拔剑，反而只是盯着他们，好似在等候些什么。身体朝前倾给人敌意犹如洪水猛兽，眸中却总是带着不屑与嫌弃。
根本不屑与他们开战。
下一刻，那正中心让出的道路，长宁便以知道对方得意的点到底在何处。
那人身着的甲胄看上去更显魁梧，他身材高大，那现出来的脖颈被烧毁足有一指长宽，鱼鳞状的烧痕有些瘆人。分明是正值壮年，脸上却比同龄人略显病态及老态。
可以他散发出来的气势，不难看出那人曾经身经百战，或许还是万军之首的存在。
阿森见着局势不对，藏在暗中也不觉蹙着双眉，他总觉得这人有些熟悉。
只听他人一声道：“还以为是什么绝世的可人儿，才能令吾的侄儿如此牵肠挂肚，甚至不惜倒戈，只为了博得美人一笑？”
说罢，他忽地嘲笑起来。
他身后的士兵也接连一笑。
阿森恍惚失了神，周围的侍卫见他全身打颤，可他却全然不知。几人相知多年，他们还从未见阿森如此神态，就像是看见什么恐惧，根植于心的惧色。
他到死也不会忘记那道声音，他暗窟中的折磨，那连畜生都不如的日子。
“二殿下不在，萧骋才是这次带兵讨伐的将领。快，快将消息带回城中给侯爷，四娘子这次恐会被殃及，一定要说明事情原委。”
他们总算是知道阿森面露惧色是何原由，也不敢有一丝怠慢，调一名侍卫回城禀告，剩余几人也只能在暗中观摩局势，他们若是出现，那疯子说不定要将谢衍之给拉下水。
笑声过后，那人又朝长宁这边不耐烦道：“尔等小兵小卒并非吾此次的目标，将身后的小娘子交出来，吾可放尔等一条性命，继续回去......做那云黎皇帝的狗。”
他话至此，只见挡在长宁面前的士兵面面相觑，手中的刀剑乱舞，摇摆不定，欲有下坠之势。
长宁惶恐，见着士兵的举动心中微微发颤，鹿城偏僻，本就是一方净土，这几年虽已减赋，可还是难抵常年颗粒无收，士兵渐渐养成慵懒的性子，贪生怕死，如同他们城主一般。
“我......”
她眸中一闪，话到嘴边骤然止住。她蹙眉惊讶的同时，对方也正在不可思议的目视着鹿城士兵。
他们举起的刀剑，剑刃对着的，是破坏鹿城美好的奸佞，是那适才还看不起云黎的漠北老妖们。
这时，忽地有一位士兵道：“小娘子别怕，我们就算是死，就算回不去，也绝会为你杀出一条出路来。”
长宁闻言一顿。
为什么？为什么会帮她呢？
分明自己也是讨厌这战争，讨厌着他们这群颓废之徒，还要豁出性命去帮她么？
她不是能向上邀功的砝码，也不是他们的亲人友人，哪有人会蠢到为她去死？
可是，愈发多士兵在呼应着。他们都想护住她，也想护住云黎鹿城。
萧骋耻笑一声，蔑视道：“愚蠢。”
他不屑与无能的走狗动手，被关的太久了，是他们先招惹他的。
长宁抓着机会，压下心中的恐惧，走上前几步。萧骋握着刀柄，那已经做好的心理准备在一瞬崩溃，双手直哆嗦。
连对峙的声音都是微微发颤的：“你，你们将不久前领兵的小将军带到了何处。”
萧骋饶有趣味的盯着长宁，像是想到什么，玩味道：“那小将军，自是被我的刀剐了不下十次，如今奄奄一息——”他朝南边树林内指了指，“不就在里面么？怎么，小娘子何不进去看看？”
长宁听着，不自觉已握紧双拳，冷静道：“多谢将军送予我的消息，先前原以为我兄长逃进树林之中，这才派人前去寻。将军布此局就是为了对付我吧？既然是冲着我来的，断不会再让我进去，我的兄长不在里面。”
“只是我不明白，将军瞧上去军龄不低，为何执意要取我一个小娘子的性命？”
“毕竟我一介女流，我的命还当真是不值钱。”
说罢，那人面带严肃，只是持续没多久，又笑了好几声，声音也比先前更加激昂，“好一个会计较的丫头，如今吾瞧来，确实比方才更让人心紧了些，你与吾兄嫂的脾性，很像。”
怪不得他会喜欢。
“既然那群士兵有意护着你，咱们也不多说废话，今日你的命，必须留下。”
萧骋霎时带着杀气，似真要取她的性命。
萧家的男人，未来主事者，怎可有软肋，怎可为了一女子而弃了这宏图伟业，着实可笑。
他说完，身后的士兵犹如恶狼猛兽，在冰天雪地中饿了好些天，急不可耐上前觅食。顷刻之间，他们从方才还能说上几句话的情景，一下转变成兵戎相向。
刀剑相撞发出的响声，长宁身边的士兵散开来接下一轮又一轮的攻势。对方的实力明显就在他们之上，不出一会儿的功夫，近百人的军队便已只剩三分之二，受伤大半。
长宁觉得，自己好像感受了一番温穆林先前的处境。
霎时，一片阴影蔽日，迎面而来的光辉好似被什么所覆盖，她身下竟一片漆黑。
“你敢！”
不知何处发出的声响，长宁忽地抬头顿在原地，头上一抹光感朝她刺来，她看不清是什么，只感觉到那亮眼的物什好似滴了什么在她脸上，随即就是扑鼻的腥臭味。
红色的一滴，那是刀刃上的血液。
一阵凉风袭来，少年的红丝斗篷打落在她身上，待那娇艳的红色消失在眼前，长宁看清了那前面的背影。
他身上的甲胄破碎不堪，透进去的伤痕使人触目。他挡在她身前，手中的长剑举过头顶，身子呈上仰姿势，咬着牙，那劈头而来的刀正好落在少年的长剑上。他似乎受了伤，甲胄中又涌出大片鲜血。
是温穆林。
可那道声音......
长宁侧过头去看，谢衍之着着一身墨蓝窄袖便衣，双目狠戾的盯着那举着刀的敌军。
温穆林似乎是用尽了力气，却怎么都不能让那带刀将军的下盘后退半步，只见他脸上现出洋洋得意的笑容，猛然间释出力气，便已将温穆林的长剑下压至他肩头，甚至两柄刀剑嵌入他的肌肤中。
就快要把他撕碎。
温穆林晃了晃脑袋，眼前的一切都已接近模糊了。
为了逃过方才一战，他确实从绕了很久。好在借着地理优势，这才不至于被敌方追上，能换来片刻的喘息。
可如今......好像真的不行了。
萧骋注意到他有些摇摆，知他已到了极限，对谢衍之的威胁也都视而不见，扬腿将温穆林踢倒时，还不忘侧头朝谢衍之讥讽嘲笑，好似在说——废物。
他这一踢，即使温穆林再有反抗之心，身子已然到了极限，这就朝旁边倒去。
长宁心中一慌，看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朝旁倒去，尽收入她的眼中。
他的心跳声还在耳边回荡，周围的声音变得模糊，这冬日的温度感知也在一点点消散，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长宁，她的样貌，动作，秉性正在剥离他的记忆。
她嘴唇微颤，欲想叫住那个名字，却发现怎么也叫不出口。
长宁心中近乎绝望。
上天眷恋，微弱的声音还是让他听到了。
长宁紧紧抱着他的身躯，喃喃的喊着，想要唤醒他的声音急不可耐，声声道：“......阿兄。”
她奋力摇着，这才让温穆林有了一丝清醒的意识。睁开眼的那一刻，长宁的眼眶有些红肿，泪水在眼中打转，却还是不想让泪水留下来。
温穆林费了好些力气，这才勉强能把手抬到长宁脸上。他带着血迹的拇指按着长宁脸上滑落下的一滴泪，很轻的触感，却已经是花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原来欲哭，是忍不住的，是没有知觉的。
他轻轻拂过，却一不下心在上面留下了血迹，稍加用力想要晕开，哑声道：“我......我手脏了，......你别哭，会弄脏你的脸。”
说罢，他的手便难以支撑欲往下坠。长宁眸光一瞥，总算是接住那只手，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胡乱答了句：“不脏。”
“挺好看的。”长宁补充了一句。
温穆林笑了，“......我家皖皖添上妆来......一定好看，母亲，为，为你准备了衣裳，在你，每年的生辰上，阿兄记得，但阿兄不懂，我给皖皖买了好多胭脂......”
“这么多年，真是抱歉。”
长宁摇头，强忍着心口被揪住的疼痛。
这么多年，她埋怨了千千万万次。可温书朗死了，李文歆如今卧病不起，温厌离清白受辱，近乎支离破碎，温穆林的伤势，很难不落下一身伤残。
——母亲......她说得没错，她就是将这个家搞得乌烟瘴气的，难怪没人会喜欢她。
“两兄妹感情很好啊......既然如此，那我就先送那个残废的上路，再送你去，如何？”萧骋说罢就扬刀砍来。
长宁见着刀落，几乎没想任何，半身躺在温穆林胸膛上，大喊：“不要。”
这一声叫，谢衍之循声望去，敌军逮着空隙将手中剑刃插入他腹中，他连忙退后几步，剑刃只插过肌肤表面，那士兵便被他划过脖颈。
捂着伤口，看着地上的小兵。
何其可笑，他这一生雷厉，到头来还被自己人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兵刺伤。
他快步朝长宁奔去，那刀近乎快要插进长宁的胸口，他双目瞪圆，口中突然悬空。
电光火石间，温穆林握住那向下迎来的刀刃，刀刃嵌入他手心肌肤中，他似乎还能感受到筋膜接连被挑断。
可他快要坚持不住了，看了眼身上的女孩，这一瞬，脑中万绪闪过，可最期望的，还是那一家人在一起过着朴实生活的日子。
好可惜，他没法再看到了。
“走开。”
几乎使出最后的力气，粗鲁地将身上的少女推到一旁。那刀嵌入他胸口时，地面传来马蹄声，上千上万的士兵整齐有一，纷涌而至。
温宸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