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祁长羽满身是血地将秦曦月从秘境带出来的事情像是昨天发生的，又像是过去了很久。

    一座小院子，一个隔绝内外的结界，气氛都是同样的压抑。

    第一天有很多人面带哀伤地站在结界外一言不发，多的是心里慢慢祈祷躺着的人只是因为受伤过重陷入昏迷，可谁都清楚那人是醒不过来了。

    站在结界外的人越来越少，一部分人会抽空过来看看结界有没有打开，更多的是开始忙碌自己的事情，没有时间再过来一趟。

    闭关、出任务、提升修为、斩妖除魔尽力保护百姓……

    这些桩桩件件不是站在这里伤心就能解决掉的。

    祁长羽没有露面的意思，结界里的情况别人一概不知，他负责的玉凛山外的事情分摊到了李古头上，李古焦头烂额，往日的轻快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好吧，就算他没有那么多事情要办，好像也笑不出来。

    越流光继任家主的仪式刚完成没多久，家里肃清的事情交给了几个信任的长老就去了大漠上等秦曦月出来，她那时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个一个结果。

    姜子扬眼睛哭的红肿，蹲在越流光身边自责。明明当初将军府一家是希望他可以多照顾一下秦曦月，后来却是自己收照顾最多，到最后自己一点救人的能力都没有。

    山海昏迷了三天，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就像个稻草人一样站在结界外，手里紧握着的是秦曦月留下来的纳戒。

    何沐雯和方柏青多数都是一同过来，会带上些吃食给守在这外面不肯离开的人。

    林子儒也想留在这，但不题词总是过来叹一口气，然后拉着他就走。

    越千由似乎是逃避，白天总是看不见他，却总是在半夜过来，静静地往结界里看，但结界里像是没有人一样，没有丝毫动静。

    但总归不是所有人都会伤感，有些人或许是因为和秦曦月并无深交，有些人则是见惯了生离死别。

    总之，日升月落，他们总不能像死去的人一样可以安静躺着。

    但是，祁长羽的时间，好像在这五天里停住了。

    卧房内是一个阵法，保护尸体不会腐坏。

    他不认为秦曦月死了，虽然找不到魂魄，但神识还在，上天入地总能找到办法。

    外面的情况他毫不关心，静静地坐在地上靠着床边，一只手抬起握住秦曦月早就冰凉的手，想像之前一样将其捂热。

    这五天来他滴水未进，面色已有些发黄，嘴唇干裂，眼下乌青，眼里布满血丝，身上的伤没有处理，血早就干了，若是头发再凌乱些，活脱脱像一只恶鬼。

    身上的伤也没有处理，已经有些发炎，但这些□□上的疼痛好似不存在一般。

    他不敢离开一步，生怕自己一刻不在，秦曦月就会消失。

    最开始，痛苦如潮汐一般，来的快速、汹涌、猛烈，一下又一下撞击着他，让他找不到站立的稳定。

    紧接着，痛苦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它无法插/入身体里，只能在表面一点点地磨，切不下来一片肉，只能破开一层皮，血珠细密渗出，痛感细微、密密麻麻、不容忽视，一点点折磨着他。

    到现在，他眼底的痛苦还在，但藏在了一片空寂之下。潮汐变小，但始终退不下去，似乎在蓄积能量，等待着一个时机，好让下一次的撞击更加剧烈。

    金乌西沉，天色渐暗，惨淡的月光透过窗子打进来，能照亮扉页上的字，却照不亮低着头的祁长羽的内心。

    等秦曦月醒了，给她做什么吃的呢？应该做些清淡的，等她彻底好了再给她准备些喜欢的辣口菜。

    他还有很多收藏起来的、未经打磨的原石，等秦曦月醒了，让她自己挑喜欢的款式让人去做。

    ……

    他乱七八糟想了很多，直到玉凛山三月的冷风吹进来让他打了个哆嗦，他才慢吞吞抬起头。

    冷风混合着月色，让这个晚上更冷了。

    秦曦月怕冷，即便有灵力护体，在不出任务的时候，她都会在保持美感的同时尽力穿厚些，或者走哪都抱个手炉。

    把窗户关上吧。

    祁长羽站起来想要把窗户关上，可站起来的一瞬眼前发黑，他靠着感觉往前走了两步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他喘着气，怎么也站不起来，月光落在他身上，让他此刻的狼狈模样一览无余。

    风还在吹，明明很冷，他的身体却烫的吓人。脑袋昏昏沉沉浑身一点力气没有，积压的疲惫感一齐涌上，逼迫他将眼睛闭上。

    “这孩子怎么没什么表情啊，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开心还是生气。”

    幼时，祁长羽常常能听到这句话。

    父皇、母后和贵妃娘娘都那么说。

    到了玉凛山，除了最开始，没有什么人想接近整天冷着脸的自己。

    也只有和他一起爬石梯永远乐呵呵的李古从来不介意热脸贴冷屁股。

    他又看见尚在襁褓的秦曦月，小小的人，抱住时却让他灵魂震了一下，那时他没有细想，只当是很久没有抱过婴儿的奇怪感觉。

    后来每次去北虞出任务，他总是要往盛京转一趟，看一眼慢慢长大的秦曦月。

    那次几年的闭关之后，第一眼看见闯入院子的人，他还是第一眼认出了她。

    自那以后，他总是忍不住看向秦曦月，心情好像也随着她变化。

    他好像喜欢上她了。

    一阵风吹过，等遮目的花瓣散去时，祁长羽已经站在了平静无波的水面上。

    他低下头看去，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一脸憔悴、满身血污。

    不是秦曦月喜欢的整洁、漂亮。

    他抬起手使劲往脸上抹，却怎么也抹不掉。

    水面泛起层层波纹，一个倒影出现在视线内，祁长羽的手一顿抬起头看去。

    那是另一个自己。

    墨发被红宝石金冠束起一半，另一半散在肩头。火焰般金色印记落在眉间，流动的光泽似在燃烧。金色的瞳孔如阳光灼烧人心。

    而此刻，那双眼睛里是呆愣住的祁长羽。

    “所有分身里，只有你分得了一点神识，我与她的神识、魂魄共出一处，怎么会不喜欢呢？”

    那人的手轻轻点在祁长羽的眉间，一个一模一样的印记就出现在了他触碰的肌肤上。

    “会喜欢的……”

    他声音轻飘，像是在对祁长羽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想，对她的感情，对自己的伤害都是以千倍回到这里，有没有她神魂俱碎时痛苦的千万分之一。

    他收回手，看着出现在祁长羽身后的人。

    脚腕上的铃铛作响，身上缀满珠宝却不显俗气，裙摆微动时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那双白皙的脚，踩在水面之上留下一圈圈波纹。

    一双红瞳和红色印记，是这里最夺目的颜色。

    这是他的心境，除了自己，只有她能站在这里。

    “算了，你回去吧。”

    一抬手，水面瞬间失去支撑力，祁长羽直接掉入水中。

    恍惚间他看见了秦曦月，但好像又不是秦曦月。

    “第六天了，六六大顺，你快起来出工了，在家坐吃等死算什么啊。”

    “我懒得要死，让我多躺躺，你有空过来帮我翻个面就好。”

    “大男人打起点精神，小情小爱就让你绝望了，让你专注修炼不是让你专注谈恋爱啊！”

    ……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秦曦月伸出手，脸上带着笑。

    “起来吧，我们的责任是死也挡不住的。”

    祁长羽握住秦曦月的手从窒息感中挣脱出，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耳边是梦中秦曦月最后一句话，远远的似从天际飘来。

    “我已行过山川万万里，此行一去，不带憾意。”

    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带着难闻的气味黏在身上，他头痛欲裂，眼前发晕，但还是强忍着站了起来。

    有花香随风飘来，祁长羽晃晃悠悠往床边走去，眼含哀伤地看了一眼秦曦月，像是要分毫不差地把她刻在脑子里。

    “第六日了，还不出来吗？”

    李古急的要死，这六天不吃不喝神仙也受不住啊！

    可没人回答他，他只能记得来回踱步，看的杨辞眼前发晕。

    “你能不能歇一会？”

    话音一落，站着的、坐着的、走着的人都齐齐往那个几日来都没有动静的小院。

    结界被打开了，风裹挟着花香拂过众人脸颊。

    祁长羽已经没再穿着那件破损的、染了血的红衣，而是换上了弟子服，头发梳的整齐，被风微微吹动。

    他脸上依旧淡漠，不见那日的哀恸与麻木，若不是脸上的伤还提醒着众人，他们或许会觉得自己眼花了。

    山海最先反应过来，没有问祁长羽的意见便径直走进小院。

    祁长羽没有阻拦，而是走向了李古。

    “这些日子处理的事，你和我说说吧。”

    李古看着众人擦身而过，心中有苦难言。

    他也想去看看小师妹。

    床前围了不少人，又有人闻讯赶来，挤的空气都有些压抑。

    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呼吸声都不明显。

    山海站在最外面，看不清秦曦月此刻的状态，只能透过不断变换的空隙看见那苍白的皮肤。

    她的手紧紧握着，指甲嵌进肉里也浑然不知。

    脸上的黑布依旧没有取下，遮住她的脸、遮住她的心思，也遮住她的未来。

    她转身走了出去，李古和祁长羽还在说事，她就站在木头扎的围栏外站着等。

    等到李古把事情交代完走进院里她才走到祁长羽面前。

    “你有办法让她回来吗？”

    祁长羽低垂着眼眸，没有说话。良久，他才出声，嗓子因为长时间没有喝水而变得干哑：“会有的。”

    山海想，是啊，会有的，但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这是秦曦月让我交给你的。”她把那个纳戒递给祁长羽，“她让你把它打开。”

    祁长羽接过，纳戒冰凉，但他似乎能在上面感受到秦曦月摘下它时所受的痛苦以及溅在上面血的温热。

    “谢谢。”

    声音淡到连他自己都没听到。

    “我走了，你照顾好她。”

    山海转身，没有留恋地离开这里，身影越来越远。

    祁长羽握紧手里纳戒，转身向小院里走去。

    水面之上依旧平静无波，那人看着对面笑容莞尔的红衣少女。

    “你说‘不带憾意’，那下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