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梅本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死了,她那爹又是个不管事的。
赵青梅便扛起了养家的担子。
她不像村里的那些女孩,雷厉风行得很,一把斧头使得虎虎生风。
她遇见临雨的时候,是个大冬天。
冷风将屋顶吹得呼呼响,赵青梅安抚好冷得打颤的妹妹,打算上山砍点柴,用以生火御寒。
那年冬天极冷,赵青梅踩着厚厚一层大雪上了山。掏出斧头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连她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那斧头便已经驾在身后人的脖子上。
那是个眼睛乌黑的男孩,身上满是血污。许是赵青梅过于杀气腾腾,那男孩颤抖了一下嘴唇,终于崩溃地大哭起来。
赵青梅翻了个白眼,大吼一声:“别哭了!”
男孩被她吓得瑟缩了下脖子,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忍不住小声嘟哝一句:“怎么活着这么难啊。”
赵青梅收起斧头,走到一边去。
漫天飘雪落到她肩头,她舔了一下,无甚味道。
赵青梅转过身去看那男孩。
“哭个屁,活着就是很难的。”
后来她才知道,人生在世,最难的并不是活着,而是无法死去。
那男孩看起来年岁不大,身上裹着的袄子是上好的蚕丝绸做的,暗褐的花纹上绣着个什么图案,可惜在连日的奔波下已经被扯坏得不像样子。
赵青梅不识货,盯着看了好半晌,眉头一挑,啧啧摇头。
“你家人也是,给你在衣服上缝一条虫子干嘛。”
一边说着,一边拍掉他肩头上的雪。将他脸上带着的血污一并胡乱擦去后,赵青梅发现这男的长得还算可以。
她重新将斧头扛在肩上,踩了踩脚下有些融化的雪窝。
赵青梅:行了,你走吧。
没走两步,赵青梅便听见身后又传来熟悉的哭声。
自此,那男孩便住到了赵青梅家中。
他有些怯懦,眼睛滴溜溜地转。
见赵青梅有些失了耐心,终于还是声音极小地张了口。
“我叫临雨。”
赵青梅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这不巧了吗?我叫淋雪。”
临雨:“……”
赵父常年不着家,赵青梅懒得理临雨,便将他与自己那不过周岁的妹妹搁到一起。
转身不过三秒,身后便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
赵青梅气势汹汹地回头,看见床上大眼瞪小眼扯着嗓子干嚎的两个人,颇有些气急败坏。
她的手指扫了一圈,定在临雨脸上。
“你,爱上哪淋雨上哪去!别在这呆着!”
临雨怕极,怯生生地躲到一边去。赵青梅看不下去他那副担惊受怕的样子,索性喊他来帮自己生火。
灶台里的柴火烧出了细微的噼啪声,浓密的黑烟一绺一绺地从灶肚里冒出来,熏得赵青梅忍不住微微眯起双眼,像一只餍足的猫。
透过撑开的那一道细缝,赵青梅看见临雨蹲在灶台前,发狠似地戳着柴火,很是有点话本里孙猴子捣丹炉的意思。
然而那柴火并不给他面子,被捅了几个来回,依旧只冒烟不见火。
赵青梅好整以暇看着他,忍不住乐了:“怎么这么笨。”
临雨手下一停,嘴唇一颤,一副马上又要嚎啕大哭的架势。
赵青梅连忙走上前去按住他的嘴,恶狠狠警告他:“不准哭!”
临雨盯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赵青梅叹了口气,将声音放柔了些:“你塞那么多木头,把空气都挤没了,自然是烧不起来的。”
说完,赵青梅便松开了手,示意他将木头拿出来。
临雨眉头皱在一起,第一次大着胆子开口:“从未有人让孤、孤儿一般的我去做这些事。”
赵青梅冷笑一声。
“那现在就学着做吧。”
“我们赵家不养闲人。”
临雨有些忿忿,却没说什么,忍辱负重一般复又蹲了下去,将灶肚里的柴火拿了好些出来。
火终于燃起,那橘色的光映着赵青梅的脸,竟好似让她变得柔和了许多。
隔着跳动火光,临雨有些愣神。
“哎,梅梅——”
话音未落,脑袋上便挨了一记暴扣。
他捂着脑袋哎哟半天,抬起头来便看见赵青梅的脸都红了。
她粗着声音,怒声怒气:“不准这么叫我。”
临雨觉得有些好玩,他问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赵青梅搬了张矮凳过来,自顾自坐下,“姐,姐姐,你爹,爱叫啥叫啥。”
临雨:“?”
我敢喊你怕是不敢应啊。
在试图镇压数次无果后,赵青梅还是无奈接受了临雨时不时会喊她梅梅。
如此过了一年。
“梅梅。”
临雨站在溪边,身上已经被打湿大半,他手上抓着条还在不断跳动的鱼,招呼她过去。
赵青梅走了过去,任着临雨将手上的鱼放到自己身后筐子里。
临雨眉毛上还沾着几颗水珠,他不甚在意地用手抹去,神情很是兴高采烈。
“走吧,今儿又能给小妹加餐了。”
赵青梅“嗯”了一声,将他扯上岸边。不知怎的,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临雨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弯下身去,一边拧干裤腿浸透的水,一边开口问道:“你不说你母亲在你出生那年走了吗?那妹妹是怎么来的?”
赵青梅颠了颠肩上的鱼筐,有些沉。她余光看到一队车马从旁边小道驶过。
临雨有些不满,他现在已是大胆了许多,跟赵青梅之间暗送的秋波足够他挺直腰板说话。
“梅梅,问你呢。”
赵青梅这才回过神来,将将开口答道:“捡回来的。”
临雨看她好半晌,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
“你这人就是心太好,以后要吃亏的。”
赵青梅不置可否,收拾了下东西,径自向家走去。
走了几步,身后那人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追上来。赵青梅回头,只见方才看见的那队车马拦在了临雨面前,从上面下来个穿官服的男人,恭恭敬敬地与临雨说着什么。
赵青梅没有动,她觉得肩上的鱼筐更沉了,沉得要将她肩膀压进尘埃里。
......
临雨走了。
他是当今天下的皇帝,去年刚即位时,便被自己的兄弟派人前来追杀。
对此赵青梅没有什么表示。她既不惊讶,也不懊悔,只淡淡地应了声知道了,然后就将刚做好的鱼包了一条,放到临雨手上。
临雨让她跟自己一起走,赵青梅摇头。
她盯着临雨的眼睛看,里面是深黢的黑,透着少年人的急切。
赵青梅笑了,缓言拒绝他,“就不了,你回去吧。”
临雨很执拗,非要问出个理由。
赵青梅转头给妹妹整理被褥,看也不看临雨。
“你们男人,忘性总是很大的。”
临雨沉默许久,没说什么。赵青梅只余光看着他登上了门口的那辆马车。
然后她就听着车轮滚滚,碾过她的耳后,也碾过了这个冬。
第二年冬天,赵青梅背着鱼筐出门的时候,看见临雨站在不远处,他笑得眉眼弯弯。
“怎么样,我的记性还不错吧。”
这一次,赵青梅便跟他走了。
赵青梅刚来陪决街的时候,把这故事说了千万遍,每每到这个地方,老李总是会八卦地问一句:“后来呢?”
赵青梅笑了。
“后来啊,不过就是世间所有□□一般,在一起,他变了心,我便独守一人呗。”
老李不知怎么接话,只能有些讷讷地摸自己的半秃脑袋。
赵青梅好似在看他,又好似谁也没有看。
好半晌,老李听见她说。
“你们男人,忘性果然总是很大的。爱也会忘,厌倦也会忘。”
皇宫是很大的,这大足以让正殿的暖一丁点儿也传不到冷宫里。
赵青梅躺在榻上半阖双眼,旁边的小宫女冻得有些哆嗦,偷瞄一眼一动不动的她,看上去是一副熟睡模样,便忍不住起了开溜的心思。
便是小厨房里,也比这冰冷的大殿温和得多。
结果她只将将迈出一小步,便听见身后传来响动。
她回头看去,榻上的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双眼,却没望向她,只定定看着窗外。
赵青梅叹了口极轻的气:下雪了。
小宫女有些惶然,自半年前皇帝将那新入宫的丽贵妃捧上了天,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没了,一朝被打入冷宫里来,她就极少听见这曾经的尊贵女子说话。
人们都说她疯了,可小宫女却也觉得不太像。
她不像那些自己以前伺候过的主子,成日以泪洗面,哀怨非常。
她很安静,安静到几乎与这冷宫融为一体,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可你要说她不疯,她不吃饭也不说话,每日只会缝着件小袄。
也罢,小宫女不想那么多,就算是疯子,倒也算是个不给人找事的疯子。
但现在,她看见那疯皇后坐了起来,露出了来到这里的第一个笑。
赵青梅走向一旁的屏风后,披上她仅剩的一件袄子,这袄子还是她当年从山上带进宫里来的,多年未穿,倒是还是御寒得很。
小宫女颇为惊慌,忙不迭跟在她的身后。
“娘娘,外面下雪,天儿冷。”
赵青梅笑了。
“正是要下雪,下雪了才好出门。”
神态竟然出奇地正常。
她有些想念山里了,大雪纷飞的日子,竟是那山里的小破屋让她有了一丝归属感。
小宫女亦步亦趋,试图拦住她向前的脚步。
“可、可陛下吩咐过,不让您出殿的。”
赵青梅笑意更深,甚至笑出了声来。许久,她擦掉眼角笑出的泪花,看着面前的女孩。
她的妹妹,应也是这般年纪了,不知现在过得如何,她很想她。
这样想着,赵青梅摸了摸宫女的头,语气难得的轻柔。
“无碍的,他知道,我向来不会听他的话。”
赵青梅走出冷宫的时候,一片雪花飘到她的肩头,她正觉此情此景有些眼熟,便有一双手先于自己一步,将那片雪花捻起。
赵青梅抬头,看着面前的临雨。
半年过去了,他倒似没什么变化,不像自己,憔悴了许多。
赵青梅心中长叹一口气,觉得自己这次属实是亏了。
两人相顾无言,倒还是赵青梅先打破了沉默。
“你怎么来了?”
临雨看着她,语气轻轻:“下雪了。”
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回答。
赵青梅倒也不想去深究其间含义,她只抖了抖肩上的雪,向前走去。
临雨在她身后喊:“你去哪?”
“回家。”
赵青梅头也不回,声音远远飘来,显得有些不真切。
临雨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定定看她。
“这便是你的家。”
赵青梅看也未看他,冷笑一声。
“关我屁事。”
说出这话的瞬间,赵青梅觉得自己一下子逃出了这森森宫墙,回到了那幽深远静的小山里。
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开口说道。
“临雨,我们就这样吧。”
她盯着临雨的手,方才那片雪花早就融化在他指尖,干净得像从未存在过。
她以为临雨会像从前那样,一哭二闹,哭嚎着求她别走。
也好,她还有句话要跟他说。
没想到临雨倾身过来,抱了她一下。
很轻的一个拥抱,被拥在怀里的瞬间,她听见耳边传来临雨的声音。
他说,好,赵青梅,我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