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了的牧时舟跟往常完全不一样,不复那副懒散模样,兔儿似的,在夜色下一蹦一蹦。
可没走几步,那人却又好像被月光晒懒了,赖赖唧唧地不肯动。
陆岸跟里面人保证会送牧时舟回家后,一出门看见的,便是蹲在树边的一朵小蘑菇。
还是穿着花棉袄的小蘑菇。
陆岸自己都没发现,他的眉目间染上了笑意。待走到牧时舟身边后,那笑意才从口中泄露半分。
“起来,回家。”
蘑菇动也不动,却轻轻颤抖。
直到这时,陆岸才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她低下头去,将蹲着的那人掰过身来。
牧时舟在哭。
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可那泪珠沾得满脸都是,分明哭得惨烈。
很久以前,在牧时舟还很小的时候,她的哭声方圆百里都听得到。但在孤儿院里,爱哭的孩子是没有糖吃的,表面的乖巧才是赢得护工们耐心对待的秘籍。在那长久的岁月里,牧时舟的哭声被一点一点消磨,终于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大人。
“你怎么了?”陆岸皱眉。
泪流得更凶了。
被他一问,那些积在牧时舟心底多日的惶恐就被一根线勾了出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情绪的溃堤。
“我、我妈也很会喝酒的。”
委屈巴巴的,更像一只眼睛红红的兔儿。
陆岸想了想,开口说道:“嗯,赵青梅是挺会喝的。怎么,你还想去找她喝酒?”
那疑问很是认真。
牧时舟却并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将脑袋埋进膝盖里,好半晌,才从那缝里断断续续传来一道抽泣。
“以后,她要是、再、再喝不了酒了怎么办?”
“我、我很害怕。”
“我又要变成孤儿了。”
语无伦次的话一句接着一句蹦出来,好似担心自己一停,这股子害怕就再也没有被说出来的机会了似的。
陆岸看着那朵蔫巴巴的蘑菇,难得的有些手足无措。
她看起来真的很难过。
陆岸向来井井有条的脑海里,此时竟是毫无关于这句话的指向答案。他甚至开始回想,当初老李惹兰铜生气的时候,他是怎么做的。
“别哭了,”陆岸用脚尖轻轻蹭了蹭牧时舟的脚。
“起来跟我打一架。”
“?”
牧时舟抬头,哭得更凶了。
……他就知道,老李这家伙的方法根本没用!
蓦地,他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赵青梅的故事簿,那故事里,赵青梅耶曾经跟狗皇帝柔情蜜意,那时候,狗皇帝是怎么哄赵青梅来着?
“哎。”
牧时舟原本就被酒精侵蚀得脑子不太清醒,听见那方才要找自己打架的人又在喊她,这下再忍不住脾气,喊道:“我、我不打架——”
牧时舟抬头,却见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蹲了下来,他举着手指放在自己面前,那指尖上,正绽放着一簇小小烟花。
原本要说的话全部消散在了嘴边,牧时舟满眼惊奇地盯着那指尖上的花火,也颤巍巍探出一根手指,缓缓与那灿烂相触。
碰到的一瞬间,那指尖上的小小烟花竟是升腾而上,在夜空里炸成了璀璨的星。
牧时舟几乎呆了,缓缓站起身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夜空。
陆岸看着面前的女人,星火映在她眼里,明明暗暗。再加上那眼角未干的泪痕,显得那双眸子更加生动。
“满城烟火有些难度,”陆岸轻声开口,“抱歉。”
那单单一簇的花火铺在他背后升腾又坠落,让他有种光彩夺目的美。陆岸想起第一次见牧时舟时,正是小年。
说起来,他那时候也还欠了她一句他们人间的问候语。
“新年快乐。”
牧时舟收回目光看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巴一扁,竟是彻底地放声哭了出来。
“为何还哭?”
陆岸慌了神,几乎是本能般抱住面前女人,轻拍她的背,熟练得好像做过千万次这个动作。
“我、我以后不放烟火了,你别哭了。”
牧时舟哭得更加惨烈。
她想起第一次在赵青梅面前哭时,被她抱在怀里哄了好久,那是她唯一一次哭出声来。那些岁月里久积的沉默和无声的眼泪全部消失不见,她回到十岁那年,重新成为了一个会哭的小孩。
零点钟声敲响,夜空里的烟花从各个角落升起,铺满了整个齐海市。没有人看见,这座城的角落里的两个人影。也没有人听见,那被哭声和烟火掩盖的手机铃声。
如此折腾大半夜,等到家的时候,牧时舟已是陷入熟睡。
赵伦也不知去了哪,还没回来。
陆岸将她放在床上,独自走到阳台。
隔壁的兰奶奶还在看春晚,许是有些耳背,电视声音调得极大,音乐钻进陆岸耳中,让他莫名生出一股烦躁。
“陆岸,你可不能心软。”
夜空中,那人从阳台一跃而下,消失在了茫茫月色中。
一夜宿醉,刚醒的牧时舟头疼欲裂。等她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慢腾腾从床上下来,却发现整个房子空无一人。
“赵伦。”
牧时舟打开赵伦房间的门,房间里空无一人。
“小灭霸——”
牧时舟再次喊道,依旧是无人应答。
“奇了怪了,这大年初一的,人都去哪了。”
太阳穴又是一阵突突地疼。牧时舟坐到沙发上,摸索了半天,才翻到了压在包里最深处的手机。
一打开,便看见成堆的信息和未接来电争先抢后地涌到了眼前。牧时舟点开一看,第一条信息就是赵伦大大的感叹号——
姐,妈不见了!速来!
脑海顿时一片寂静,只剩下太阳穴刺痛的嗡鸣,以及急促响动的心跳声。
几乎是手忙脚乱的,牧时舟立刻拨打了赵伦的电话。然而却好像是跟她作对似的,在接通的一瞬间,那原本就老旧的手机彻底死了机。
牧时舟没时间再想,套了件袄子便跑出了门。
一路红灯。
好不容易看见齐海医院的那栋小楼,牧时舟车都没停稳,就冲进了医院的大门。
“麻烦让让!”
牧时舟拨开人群,想要挤进电梯,最后一刻,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电梯门在面前合上。
“姐?”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牧时舟转头,看着不远处的赵伦,快步走到他面前,强行压下嗓子里的害怕。
“妈、妈找到了吗?”
“噢,找到了,我不是发信息给你说了嘛。你不会只看了一条吧?”
牧时舟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身子也懈了下来,下一秒,她揪住赵伦的耳朵,怒吼:“这种事你就该在找到的第一时间打电话跟我说啊——”
“我打了,哎呦呦哟,”赵伦脸都皱成了一团,一米八的大高个几乎要跳起来,“大姐,是你不接啊!”
“喊谁大姐呢,没大没小。”牧时舟又狠狠揪了一把他的耳朵,毫不心虚。
“我不接电话,你就不会回家来找我啊,知不知道我早上看到信息的时候差点被吓死。给你打电话还断了。”
“那还不是你那个破手机,不是我说,姐,工作多少年了,换个手机吧,再用用你那手机都能成古董了!”
赵伦好不容易从她的魔爪中挣脱出来,大声控诉。
牧时舟一时无言,后退一步,不再跟他斗这些无谓的嘴。
“在哪找到的?”
“不知道。”
赵伦摇头,抬头看了眼楼上,语气中突然染上一丝揶揄,“是你那谁找到的。”
挤眉弄眼的,看的牧时舟又想揍他一顿。
“哪谁?说话怎么这么墨迹。”
“就那谁,上次睡你床上那个!”
牧时舟愣住了。
“小灭霸?”她一时不知该做何感想,“怎么会是他?”
病房里。
陆岸站在窗边,冷脸看着面前精气神十足的赵青梅。
“你不应该回去的,你不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吗?”
赵青梅半靠在床上,眼睛半阖。也只有在他这个老熟人面前,她才会轻易露出点自己曾经的仪态痕迹。
“本宫还不是想着昨天是新居民接待日,想回去看看,谁能想到会被卡在墙里啊。”
“连身份卡都不带,不卡你卡谁。”
陆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近记忆越来越差了,把这事给忘了。”
“也是,毕竟年纪大了。”
赵青梅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嘴硬顶了回去,“别仗着你把我救出来了就在这跟我蹬鼻子上脸啊。”
说到这,赵青梅才突然惊觉有哪不对,抬眼看向陆岸。
“你为什么大半夜的要来找我?你现在已经这么闲了吗?”
“我也觉得我太闲了。”陆岸低声呢喃。
赵青梅没听清,走近了几步,“你说什么?”
“没什么,”陆岸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心软真不是一件好事情。”
赵青梅冷哼一声,重新躺回到床上。
“大白天的别说疯话,心软这种东西跟你可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阳光照了进来,陆岸退后一步,避开温暖的范围。他眨了眨眼,没再说话。
……
“你说什么?!”
一墙之隔,牧时舟站在左塬面前,一脸震惊地看着赵青梅的CT图。
“嗯。”左塬扶了扶眼镜,面带笑意地看着面前这姐弟俩,“我们又给阿姨做了次检查,阿姨的身体指标比上一次检查还要好,就连癌灶也缩小了。”
“要是顺利的话,做完这次化疗就能回家了。”
“你说真的吗?!”牧时舟还没说话,旁边的赵伦就激动得跳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妈彻底能好了是吗?”
“这都不一定,”左塬还是笑,让赵伦冷静一下,“以目前阿姨的身体状况,还是要等三个月后才能确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在此期间,你们最好让她保持心情的愉悦。开心是最重要的。”
“管他的!至少不像您上次说的最多三个月时间了,我妈能活到三个月后了!姐,姐你听到了吗——”
赵伦激动地晃着牧时舟的手,那人却盯着手中的CT报告一言不发。
“陆岸。”
牧时舟无声地笑了,她知道,这是小灭霸给她的答案。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