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牧时舟无比恳切的眼神中，陆岸承认自己竟然有那么一丝动摇。
他以前不是没有面临过别人的消亡。
在陪决街的这么多个日夜中，也不乏有几个配角无声无息地消失。二十年期限一到，他们还未完成自己的心愿，便被强制带回到了原书中，继续循环他们的配角人生。
那是他刚来陪决街时发生的事，总之其中一个，就是一个武侠小说里的反派，引渡人大叔的死对头。
他跟大叔是从同一本故事簿里前后脚来的，不知为何，二人向来不对盘，每每碰面，便吹胡子瞪眼。陆岸没想到这俩死对头吵了一辈子，临了临了，大叔竟然为他的离去掉了泪。
他坐在大叔家里的窗台上，不知道是不是信号不好，一旁的旧电视断断续续发出声响，衬得屏幕里的每个人都有种变形的悲伤。
在他的不远处，反派躺在这屋子里唯一的沙发上，身躯已经接近透明。
他看向一旁哭红了眼的大叔，自己却反而笑了，笑之后轻轻叹了口气。
“有啥大不了的，记住我就行，人得有人记住，才算活着。”
大叔蹲了下来，向来粗犷的脸上因着啜泣而憋得通红。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陆岸几乎有些打瞌睡，才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我那时候，没想杀你。不知怎么的，剑就刺上去了。”
他埋下头去，声音轻得近乎呢喃。
“你别记恨我了。”
反派笑了，他伸出手去，想安慰一下这斗了一辈子的宿敌，那手悬在半空中，却终于还是没能落下。他看着肩膀微微颤抖的大叔，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开口说道：“我知道，是那作者乱写，不关你的事。”
再然后，反派用那只已经举起的手转而招呼不远处的陆岸，他看着面无表情来到自己身边的陆岸，心底叹息一声。
是个冷漠无情的主，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挑了这么个人。
“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反派让大叔站远些，他要跟陆岸单独说几句话。大叔不肯，只将将挪了几步，便倔强地靠在了门边。
陆岸对陪决街众人向来无动于衷，但看在这人马上要死了的份上，他还是勉为其难地上前一步，却冷不防被反派抓住了衣领，将他拉了下来。
反派使着劲凑到他耳边，哑着嗓子开口：“你答应我，一定跟他顺利交接完，送他平平安安地出陪决街。”
反派没有说是谁，但陆岸心知肚明，那个他指的就是大叔。
陆岸平静地回望他，他有些不明白，这人自己都要消失了，为什么还要惦记着别人。
反派见他不回答，想了想，又强撑着开口：“我答应你一个愿望。以后若还有机会再见，我一定会帮你实现。”
陆岸内心嗤之以鼻，他从不是什么相信空头支票的人，更何况这人马上就要回到书中，哪有机会跟自己再见面。
“好。”陆岸心里分明是拒绝的，但却听见自己这么说，“我答应你。”
陆岸从记忆中回过神来，他看着面前的牧时舟，与那年即将消失的反派如出一辙，不，是更甚。
“你要是肯帮我把赵青梅治好，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你想让我干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哀求的语气，恳切的神色，愿意付出一切的决心。
陆岸几乎有些恍神，他眯着眼凝视面前人，有些想不明白，死亡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件事，为何会让一个与其毫不相关的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在牧时舟的注视下，陆岸站起身来。
“不行。”
陆岸看到牧时舟的眼睛瞬间红了一圈，心里叹了口气。
二十年前能答应的事，现在他却不能，也不可以。
“为、为什么？！”
因为他啊，来到她的身边，就是为了不能让她实现她的心愿。
这段时间的相处以来，牧时舟觉得小灭霸看起来虽然bking又爱作，但却真正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因此她从没想过会被陆岸拒绝。
她从一瞬间的无措中回过神来，突然扯出一个笑：“我明白了，你们这种干死神活的，按小说里写的那样，是不是一般得一命换一命啊。”
牧时舟勉力维持着面上的笑容，急促的语气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慌张。
“这样吧，我可以不用变成人类。”牧时舟走到陆岸面前，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死了没关系，你救救赵青梅。”
陆岸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盯着面前的那双眸子，平静下隐含着慌乱和紧张。
陆岸把她的所有反应收于眼底，缓缓摇头，再一次开口。
“不行，”他的声音无情响起，“你必须得活着。”
至少活到......三个月。
牧时舟几乎要被他气笑了，要是不知道这人是个小灭霸，她都要以为他改行当守护者一类的角色了。
“我知道了。”
出乎陆岸的意料，牧时舟的声音竟是分外平静。这反而让陆岸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他试图转移话题，打破这令人有些无所适从的氛围。
他走回茶几边，拿起桌上的那本词典，翻了一页，随手指向了那上面的词，开口问牧时舟，“我不懂这个词的意思，你告诉我——”
“你走吧。”
牧时舟冷不丁地开口，陆岸的话戛然而止。
他皱眉看向牧时舟，开口问道：“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请你现在离开我们家。”牧时舟的声音失去了所有温度。
“以后也不需要再来找我。”
陆岸不能理解，面上夹了一丝阴郁，逼近牧时舟，眯起双眼看她，“你确定？”
以为她不记得，陆岸特意加重了语气提醒她：“你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
“——是死是活，都不关你的事。”牧时舟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淡淡地回看他的视线，“无论是我的命，还是赵青梅的命。”
陆岸怒到了极点，面上却万分平静。只是那周身萦绕的黑雾还是显示出了主人的心中的怒火。
牧时舟看到了那满是低气压的黑雾，却是无所谓，她恢复了如往常一样吊儿郎当的做派，也不在乎陆岸是否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拿起电脑就出了门去。
“你去哪？”
陆岸沉沉开口，语气里隐含威胁。
牧时舟转头，凉凉看了陆岸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却是向他下了自己的最后通牒。
“希望我回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你了。”
陆岸还没说一句话，大门就被牧时舟重重关上。她的力道裹挟着走廊的风，从门缝中钻了进来。
寒气扑到陆岸脸上，生来惧热的小灭霸，居然第一次开始觉得，好像有些冷。
牧时舟一气之下出了门后，便背着电脑直奔医院。直到她站在医院门口，那口气还一直憋在她的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差不多得了。”牧时舟暗骂了一声自己，将脑袋里纷杂的想法都甩干净，然后进了医院。
病房里，赵青梅正跟隔壁床在手机上打麻将。
赵青梅神色凝重地盯着手机，下一刻，眉眼一挑，笑得见牙不见眼，扯着嗓子喊：“和了！给钱给钱！”
对床的李婶也住起来一段时间了，十分清楚赵青梅的牌风，登时不乐意了，立刻将手机杵到她眼前嚷嚷：“什么和了？！你好好看看，你那是诈和！”
“嘿，你这人怎么天天玩赖呢？！”赵青梅抵死不认，伸出手要求，“赶紧的，拿钱出来！”
“不跟你玩了！”
“我说老李，怎么还玩不起了？！”
俩老太太你一言我一语，比谁的嗓门高，让牧时舟还没进病房，就听见了那振聋发聩的吵嚷。
果然，推门一进去，就看到自己那得了重病的妈，正生龙活虎地跟对床扯头花。
“妈。”牧时舟无奈开口。
老太太压根不理她，满心都是自己的红包争夺战。
“妈！”
牧时舟一声怒吼，终于是震住了那两个酣战中的老太太。
俩人齐齐转头看她，一时之间六目相对，顿时沉默下来。
见来人是牧时舟，赵青梅更是有了底气，说话的声音又提高了三倍，“我闺女来了，怎么着老李，这你就不好赖账了吧！”
李婶气得白眼直翻，从旁边的柜子里掏出一张包着钱的纸巾，恶狠狠扔到赵青梅身上。
“钱给你！再不跟你玩了！”
说罢，便将床与床之间的帘子猛地拉上，负气躺下。赵青梅见帘子合上，顿时美滋滋地拿起自己的“战利品”，打算将小费收入囊中。
牧时舟本是当看热闹似的在一旁偷乐，直到李婶扔了那个厚厚的纸包开始，才收起了笑，此刻看着赵青梅背着自己乐呵地数钱，顿时冷下了脸，伸手抢过了赵青梅手中的纸巾。
“赵青梅，能不能有点正形，你以为这还是在你棋牌室呢，还跟人玩上钱了，知道你女儿我现在为了赚点钱有多难吗——”
“我就玩玩怎么了？！医院多无聊你又不是不知道！”
赵青梅没注意到牧时舟的情绪不佳，伸手把纸包抢了回来。
“花的又不是你的钱。”
“不是我的钱......”
一时之间，今天所有的情绪全部涌上牧时舟的心头，她抢回那个纸巾包，气得手都在抖，“你知不知道，赵伦今天要交下学期学费，你这病也是个销金窟，都在等着我掏钱，都在等着我掏钱！”
“你不知道！”
“喜欢拿钱玩是吧，”牧时舟眼睛通红，“那就都别要了。”
牧时舟挥手，狠狠一扔，纸巾包摔到地上，里面的纸币四散开来。
她梗着脖子站立，与赵青梅怒瞪着彼此，赵青梅一口气没上来，猛咳个不停。
牧时舟有些后悔，上前一步，想要碰赵青梅，就在这时，“刷”的一声，床帘猛地被拉开。
李婶鞋子都没穿，小步走到赵青梅身边，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瞪牧时舟：“我说你这姑娘，怎么跟你妈说话的！”
“谁玩钱了？！我们那些钱都是自己做的！报纸！”
牧时舟一愣，低头看去，只见那散落一地的钱，其实只是一张张方正的旧报纸，上面是水彩笔写的，无比粗糙的数字。
牧时舟家里，那本词典依旧静静躺在桌上。方才被陆岸翻开的那页纸在风中微微翻动，最终还是安稳地落下来。
而那页上的唯一一个词语，是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