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时舟在看见那些报纸□□的瞬间，就知道自己做了错事。
她抬头看向赵青梅。
女人不复先前张牙舞爪的模样，佝着身子坐在床侧。明明是李婶跑来安抚她，好不容易等咳嗽止住，那人却反倒安慰起了前者。
“没事儿，哎呀，瞧你。”
赵青梅努力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但她的语无伦次还是显示出了她此时内心的慌乱。
“妈。”
牧时舟喊她。
赵青梅脸也不转过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那已经旧得有些发黄的被单，“行了，妈知道了，以后再不玩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牧时舟走到她面前，“你想玩就玩。”
“哎呀，也没啥好玩的，你赶紧回去吧，都多晚了。”
赵青梅若无其事地避开牧时舟的目光，手下却几乎将那被单绞出卷来。她的目光不小心触及地上的旧报纸，仿佛整个人都被刺了一下，起身拿起扫把就把那些纸片都扫到了簸箕里。
牧时舟抢过她的扫把，“妈。”
“对不起。”牧时舟拼命咽下喉咙里的酸涩，但悲伤却径直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对不起。”
太阳终于完全落下，黑暗笼罩下来，将母女二人裹进了阴影里。
*
快要八点的时候，李婶的女儿来了，带她去食堂吃饭，病房顿时就只剩下了赵青梅母女二人。
牧时舟坐在一边的小板凳上写新节目的选题方案，写着写着，敲击键盘的声音却逐渐变弱。她悄悄透过电脑屏幕的反射看了眼身后的赵青梅，赵青梅正侧躺着睡觉，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
牧时舟松了一口气，方才的事虽然过去了，但还是让她心里别扭不已。
她正要继续手中的工作时，电话却骤然响起，是外卖员打来的。牧时舟被那突兀的铃声吓了一跳，怕吵醒赵青梅，连忙去按，但那破手机老毛病又犯了，怎么按接听键都没反应，牧时舟狠狠把那手机在手上拍了三下，才终于接通。
一接通电话，牧时舟就压着嗓子快速说道：“师傅，麻烦您放在病房门口就行。”
那头没有任何声音。
牧时舟有些疑惑，皱眉看了眼屏幕，应该是外卖电话没错啊。
她把手机放回耳边，再次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却依旧是没有任何回应。
还不等牧时舟说第三次，那电话便被对面挂断。
“嘿，什么人啊这是。”牧时舟盯着手中黑屏的手机，默默无语。
然而屏幕在下一秒就又亮了起来，上面显示着一条短信：“您好，我是您的外卖员，我在医院大堂，可能会迟点，麻烦您再等等。”
“什么情况？”牧时舟皱眉，将手机收回兜里。看了眼依旧在熟睡中的赵青梅，蹑手蹑脚出了去。
齐海医院的电梯还是老样子，旧得有些摇摇欲坠，每缓缓到达一层，都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极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好不容易到达一层，电梯中的人群一窝蜂涌了出去，牧时舟也紧随其后出了去。
刚刚入夜，医院的人流正是多的时候，牧时舟还在想该去哪找那外卖员，就看见了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
牧时舟走近一看，只见一个穿着正装的地中海男人正在怒斥眼前穿着外卖平台制服的女人。地上洒满了菜汤，连带着男人的西服和皮鞋上，也挂了几片叶子。
女人嘴里咿咿呀呀，手不停地焦急比划，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几个不明意义的字音。
原来是个哑巴。
对面的男人却已是失了耐心，开口打断女人无声的解释：“有你这么送外卖的？送人家身上来啊？你知不知道我等一下要去参加多重要的事——”他指了指身上的污渍，气得青筋直跳，“都被你毁了！”
“这样吧，你赔我一套西装，这事儿就算了。”
送外卖的女人感激地点点头，连忙在手机上打出几个字，将手机举到男人面前。
“残疾人就别出来害人。”男人“啧”了一声，扶了扶眼镜，眯着眼看手机屏幕上面的话。
“您的衣服多少钱，我会都给您。”
男人满意地笑了，直起身来，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看你也没什么钱，这样吧，你赔我三千就行——”
“三千？是不是有点太不合理了啊！”
一个懒洋洋的女声突然钻了出来，打断了男人的话。
牧时舟扒开围观人群，走到外卖员身边。
男人皱眉看着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姑娘，衣服整洁，水灵漂亮，看着像是个体面人。男人眼珠子一转，顿时换了一幅嘴脸，和善地开口：“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这西装可是六千买的，已经是很体谅她了。”
六千？牧时舟自认跟温言厮混了那么多年，自己看衣服的眼光也不会错。就男人穿的这一身，顶了天也就一千块。
但她并没有戳穿男人，反而笑得比他更加灿烂。
“您误会了，我说的不合理，是指您这价钱也太低了。”
男人没想到牧时舟竟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愣神，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牧时舟示意外卖员站到一边，自己则是上前一步，看起来极其认真地打量了一番男人的西装。
男人不知道这女人在玩什么把戏，只能僵在原地看她，“你、你干嘛？”
牧时舟转了一圈，重新停回到男人面前，一脸痛心疾首，“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众人皆是一脸莫名，男人干笑着打了声哈哈，“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各位，”牧时舟转过身去，看着身边的围观群众，语气中满是敬佩，“这大哥的衣服哪止六千啊，我有朋友是做服装生意的，要我看，他这件衣服，怎么着也得个三四万！”
“三四万？！”周围的人顿时发出惊呼，齐海大多是小家小户，乍一听三四万价钱的衣服，还是有些惊讶。
别说围观群众，就连那男人自己也没想到，只能顺着牧时舟的话往下说，“是，是件好东西——”
“没错，既然是好东西，就不能这么敷衍地让她赔了！”牧时舟截断男人的话，语重心长地做了陈词总结。
一旁的外卖员已经急得不行，颤抖着摇头，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响，明显是对骤然升高的赔偿款无力承受。
周围人看着她的样子，皆是说起了牧时舟。
“差不多就行了，人家也不容易。”
“就是，谁家一件西装三四万呐，怎么不去银行抢啊！”
众人的声讨中，男人也有些脸臊，轻咳一声，开口说道：“算了，赚钱都不容易，就三千就行了。”
“那哪能算了！”
牧时舟眉眼一挑，摆出一副正义使者的姿态，“不过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钱就不拿了，让她赔件一样的衣服给您，您看怎么样？”
男人听到这里，才知道自己是落进了面前这女人的陷阱。但先前的话已经说出了口，而今众目睽睽，他骑虎难下，只能咬牙点头：“行，那就这样吧。”
牧时舟嘿嘿一乐，伸手招呼站在一旁的女人。
“你把他电话记一下，到时候买好衣服了给他送过去就行。”
不远处，医院询问台的人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快步走了过来，“干什么呢？医院禁止聚众喧哗知不知道？！”
见医生过了来，众人皆是一哄而散，男人也将手机还给了外卖员，别有深意地看了牧时舟一眼，转身离去。
牧时舟刚想走，女人却拦住了她，又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
——“您好，请问您知道那件衣服在哪买吗？”
牧时舟只瞧了一眼，便笑了。
“我刚刚拍了照，”牧时舟也学着她的样子，不伦不类的做了个手势，“你去一家叫刹寂的二手店，把照片给老板娘看，她能帮你做。”
牧时舟凑到她耳边，语带笑意：“放心，便宜。”
女人这才松了口气，连坐了好几个感谢的手势，便蹲下身去，收拾洒了的外卖。一边收拾，一边给牧时舟发信息。
一道响亮的短信提示音在身边响起，牧时舟蹲下来笑着看她，“在给我发消息啊？”
女人一愣，抬起头来，只见牧时舟举着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正是自己刚刚发出的短信——不好意思，我把您的外卖弄洒了。麻烦您给我个账户，我把钱退给您，或者再去给您买一份。
女人的视线从手机屏幕转到牧时舟脸上，连连发出嘶哑的低咽。原来这个刚刚帮了自己的姑娘，就是点外卖的顾客！
牧时舟看着女人恍然大悟的脸，无奈地笑了声，“行了，也不用你赔了，赶紧回去吧。那一单子衣服就够你麻烦的了。”
女人擦了擦眼角，小心翼翼打了几个字，而后将手机捧到牧时舟面前。
——谢谢。
牧时舟看着屏幕，不知怎的，心里无声塌了一角。
“行了，”牧时舟忍住心中酸涩，站起身来，“我也没帮你什么。”
说完，牧时舟便再不逗留，转身离去。
等待电梯的途中，牧时舟不得不开始苦恼，饭菜都没了，这个点医院饭堂也不知道还开不开，等会儿该带赵青梅去哪吃饭啊。
电梯门缓缓打开，牧时舟心不在焉地抬头进去，却撞见了一个她意料之外的人。
“张艾楠？！”
牧时舟与电梯里脸色苍白的女孩四目相对。
“你怎么会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