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艾楠其实没想在那天向刘雨告白。
那天是小年夜,外面飘着茫茫大雪。全校几乎都走空了,只剩高三的学生,蝼蚁一样密密麻麻地窝在教学楼里,为了几个月后的那一场考试而奋斗。
高三三班的教室里,张艾楠坐在角落看着窗外发呆。她向来不喜欢周三,漫长的一天处于一周的中间,仿佛已经挨过去了很久,可离周末好似又遥遥无期,平白让人生出一股无力感。
对于张艾楠这种在学校被人孤立的学生来说,这种无力更让人难熬。
窗外雪花落下,连绵成了一条条纯白的线,透过窗户映在张艾楠脸上,仿佛把她的脸切割成了神色各异的几块形状。
张艾楠还在看着窗户里的自己时,一双脚停在了她的身边。
“喂,张艾滋。”
张艾楠余光看见了那双脚,漂亮的尖头小皮鞋,增光瓦亮,与自己脚上那双洗刷得发白了的旧运动鞋有着天壤之别。
“我叫你呢。”那双漂亮的鞋有些不耐烦地踢了踢张艾楠的桌脚。
张艾楠这才转过头去,目光顺着鞋子往上,落在了一张跋扈的脸上。她淡淡地看面前女生一眼,语气没什么波澜:“我叫张艾楠。”
“谁不知道你叫什么啊,”女生笑了,那副嚣张笑脸在张艾楠眼中几乎扭曲了起来,“我叫你艾滋你就应着得了,听到没有,张艾滋?”
女生上前一步,狠狠拍了拍张艾楠的脸,动作中带出一股威胁。
张艾楠看了眼周围,正值大课间,教室里没有老师,四周的同学们都好像没事人一样,成群结伴地大声笑闹,没有人注意教室的这个角落,或者更准确地说,没有人注意她,张艾楠。
“我跟你说话你是听不见是吗?!”女生不满张艾楠的走神,将她的头按着扭了回来,年轻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合衬的戾气。
“那请问,班长找我有什么事呢?”张艾楠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云淡风轻盯着女生,“不会是没事闲的吧?”
“谁准你那么看着我的?!”
女生被她那副刀枪不入的姿态激怒,挥手就要打她,却被身后人拉住。
“班长,说正事,说正事。”
女生瞪了眼身后劝架的人,这才忿忿将手放下,恶狠狠瞪张艾楠一眼,“班主任喊你过去!”
“班主任找我?什么事?”
“谁知道。”
张艾楠想了想,突然想起什么,迅速起身,向教室外走去,连脚步都有些轻快起来。
路过女生身边的时候,那人却突然低声开口,“张艾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地中海说了什么。”
地中海,他们班人给那个五十多岁的班主任老头起的外号。
张艾楠眼神一闪,腰板挺得更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女生轻哼一声,随即向张艾楠挑衅地笑,笑容中满是恶意。
“无所谓你向他说了什么,我祝你成功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张艾楠身子一抖,快步走出教室,身后,女生依旧如毒蛇般盯着张艾楠的背影。
张艾楠越走越快,直到她气喘吁吁停下脚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班主任办公室门口。
她按下所有的心神不宁,伸手敲门。
“进来。”
里面传来地中海的声音。
张艾楠小心推开门,只见办公室里只有地中海一个人,他正坐在桌前改作业,看也不看她。
“老师。”张艾楠轻声开口。
“外面冷,把门关上。”地中海抬起头来,扶了扶眼镜,严肃地看向张艾楠。
张艾楠关门,缓步走到他的面前。
“艾楠啊,”地中海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信我看完了。”
地中海拿起手边的一个牛皮信封,上面是张艾楠稚嫩的三个大字:举报信。
“你的意思是,以班长为首的全班同学,都在故意欺负你?”
“不是欺负。”张艾楠面色平静,“是欺凌。”
“瞧你说的,哪有那么严重——”
地中海还没说完,张艾楠就开口打断了他:“严重,包括但不限于打我,拖我到厕所关着,撕毁我的书本,给我起侮辱的外号,还有,还有……”
张艾楠深呼吸了几口气,眼角红了,“对我动手动脚。”
她将头抬起,看向地中海,“这不是欺负,老师您懂吗?”
地中海一愣,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好半晌,他干笑两声,缓和似的开口:“都是小孩子,闹着玩而已。”
张艾楠有些不敢置信,她皱眉紧紧盯着地中海,似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
“艾楠同学,”地中海站起身来,身子的阴影几乎将张艾楠笼住,“这些事儿,就是同学之间开玩笑,没拿捏好分寸,你懂吗?”
地中海将那封信扔进垃圾桶,迎着张艾楠通红的眼笑了,“听老师的,老师都是为你好。”
地中海拍了拍张艾楠的肩膀,张艾楠扭头看向窗外,两个人影映在碎雪之上,被风一吹,就结成了霜。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张艾楠接到了刘雨的电话。
电话那头,刘雨声音雀跃,问她今晚要不要来跟她和朋友们一起过小年夜,声音夹杂在酒吧的喧嚣里,让在厕所全身湿透的张艾楠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张艾楠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也是你的朋友吗?”
“当然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轻快又明亮,像是小太阳一样,“我上次不是说了,以后你就是我刘雨罩着的人了。”
张艾楠紧紧抓着电话,将即将汹涌而出的眼泪憋了回去。
“好,你等我。”她吸了吸鼻子,听见自己这样说。
张艾楠来到酒吧时,正是酒吧里最热闹的时候,难得的节日,不良少年们好像都倾巢而出,聚在了城市这种不为人知的地盘,进行他们被遗忘的狂欢。就是在这样拥挤的人群里,张艾楠依旧一眼看到了刘雨。她穿着一件红色羽绒服,正跟周围的人摇骰子,暗红的头发和那羽绒服衬得她的笑容更为张扬,赢得四周一阵阵叫好和起哄。
张艾楠看了眼自己身上灰扑扑的校服,突然觉得自己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正当她想转头离开时,那边的人却好似感应到了什么,转头向门口看来。
“楠楠!”
张艾楠猛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去,只见张雨从人群里笑着向自己挥手。
“这边儿!”
张艾楠有些发愣,见她没有动作,刘雨起身向她跑来,皱眉打量了她一番。
衣服还是湿的,贴在张艾楠身上,让她显得可怜极了。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刘雨把自己的红色羽绒服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语气轻松,“这是我老娘给我买的,土死了,根本不是我风格,你穿着吧。”
张艾楠低头悄悄摸了摸,羽绒服很厚实,棉絮温暖,让她的呼吸也平缓下来。
刘雨拉着她走向自己的兄弟们。
“哎,都别玩儿了!”刘雨站上酒桌,将张艾楠拽了上来,“给大家介绍一下,张艾楠,我姐们儿。”
张艾楠转头,看着身边的刘雨笑着向众人宣告,“以后看见她记得打招呼,在齐海都给我罩着她!听见没有!”
“听见了!”
底下有男生吹口哨,打趣刘雨:“雨姐,怎么着,以后这是我们的嫂子了是吗?”
“去你的,”刘雨笑着骂他一声,“我可是正常人啊!”
刘雨的后半句话张艾楠并没有听清,此刻的她正沉浸在巨大的不真实感之中。她看着牵着自己的手,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可能再也不会有那么幸福的时刻。酒吧的灯光打下来,倾泻在刘雨的头发上,将她映成了彩虹色,连带着张艾楠的心也被点燃了一簇火苗。
鬼使神差般地,她凑到刘雨的耳边,轻声开口:“小雨。”
“嗯?”刘雨转头看她。四周的人都已经继续低头玩自己的,骰子碰撞的声音和酒吧里随处可闻的觥筹交错声混杂在一起,让她有些听不清张艾楠的话音。
刘雨凑得更近了些,耳朵几乎与她的嘴唇相碰。
张艾楠想了想,轻轻亲了一下她的耳垂。说是亲,其实碰更为合理,张艾楠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那唇边的热,还未有什么真实的触感,便退开了去。
“小雨,我喜欢你。”
那一瞬间,酒吧里的嘈杂悉数退去,张艾楠的世界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
门外,雪下得更大了。
那夜的风雪终于在张艾楠眼中停下。她回过神来,从那夜的酒吧回到了医院的天台。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牧时舟,笑得一身轻松。
“你别过来了,我知道你只是想借机靠近我,然后像那些电视上的人一样,把我扑倒?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救人方法?”
“没用的,”张艾楠笑着看向牧时舟,兀地张开双手,做出一个拥抱的姿态,“我就是个怪胎,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怪胎又怎么了?!”
牧时舟上前一步,语气有些急切,“这个世界上总会有谁,愿意爱无处去的怪人。”
“但在那之前,你得先活下来,不能让那些恨你的人如意。”
张艾楠笑了两声,“你想多了,他们没人会在意我的生死。”
“我在意。”牧时舟向她伸出手去,眼神里透出坚定,“既然你让我听完你的故事,那么现在,我就是你的朋友了。”
“朋友就是要抓紧彼此的手的。”精神紧绷太久,牧时舟感觉自己的力气在逐渐消失,但她依旧坚定地看着张艾楠,“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抓住你。”
张艾楠看着面前向自己伸手的牧时舟,几乎有些晃神。
面前的人几经变幻,变成了刘雨的脸,她也曾经那样热烈地笑着,向自己伸出手来,“楠楠,以后你就是我罩着的人,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小雨。”
张艾楠轻声呢喃,几乎要将手交给面前的人了。可面前的脸突然扭曲了起来,刘雨笑容不再,狠狠甩开了她的手,声音如同恶鬼。
“变态,你就是个变态。以后离我远点!”
牧时舟正期盼地看着张艾楠,看她向自己伸出了手。可是下一秒,那人却笑着向身后的虚空中倒去。
“谢谢你,但是我真的累了。”
几乎是同时,牧时舟毫不犹豫抓住了张艾楠的手,跟她一起从空中坠了下去。
医院楼下早已围起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见二人坠下,皆是惊呼。
消防队的人还没来得及布置好救生垫,眼见二人即将摔得粉身碎骨,一个黑色身影却出现在了天台上。
“牧时舟,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陆岸声音冷得几乎结冰,微微打了个响指。下一刻,时间凝结,整个世界都被定格。
陆岸飞身跳下,在静止的人群中大手一挥,还没充好气的救生气垫瞬间鼓起,他跃向半空,抱住了牧时舟。
“姓牧的,这可不算我违反约定。”
下一秒,世界恢复了运转,在人群的惊声尖叫中,陆岸抱着牧时舟重重陷入了救生气垫里。
牧时舟再睁开眼时,第一时间便是去找张艾楠的身影。
“她已经被救了。”
牧时舟抬眼看去,只见张艾楠被一群医生用担架抬上了救护车。
“你还有心情笑?”
牧时舟这才转头看向躺在自己身边的陆岸,笑得更加灿烂,“人救下来了,为什么不笑?”
“而且我答应她会抓住她的,”牧时舟得意地眯起双眼,“我没有失约。”
陆岸冷哼一声,“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
“谁说的,我很怕死的。”
牧时舟笑眯眯,向着陆岸伸出了手。
“但你不是答应过我,会帮我嘛。”
陆岸一愣,看着身边牧时舟的笑脸,一时间恍了神。
“有你在,我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