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大雪将停之日,皇帝偕同众臣子前往山中护国寺为天下苍生祈福。
山上银装素裹,众人纵使穿了貂皮轻裘,也难抵那一抹寒意。
一行人浩浩荡荡乘马车去山门口时,遇到了佛家弟子持笤帚扫佛门前的雪,他们均衣着单薄,鼻尖冻得通红。
“施主”,小和尚们向马上的诸位行了个礼,“请下马。”
因后面的路全是台阶,马儿难以到达,全数人都得下马走路进入寺庙空门处。
幸而方丈安排了小弟子们将阶梯上的雪全数扫去,众人才不至于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泥里一身脏污着进庙。
佛门向来修建在幽闭处,坐北朝南,内里禅音了了,钟声阵阵。
众人进殿后,稍作休憩。方丈来迎,与皇帝座谈片刻便引着众人去祈福。
赵茹时常不太适应这木鱼群起而敲之的场景,只盼得这寺中出了名的斋素饭菜何时开饭。
她随皇帝拜了凶神恶煞的四大天王,又拜了慈眉善目的弥勒佛祖,后面大大小小的菩萨、佛像全是一个拜了个遍。
她想,如果世上有诚心可鉴的话,应全在这佛堂中展览出来了。
本是一切顺利的,一早上的功夫便能完事,可恰好,中午时,山中下起了细雨,薄雾隐去了身后的山林。
细小的雨珠让道路重新结了冰。
“启禀圣上,臣等正命人疏通下山道路。”
佛门尤忌杀生,带刀的侍卫都不敢上殿,只得在门外禀消息。
赵茹想,他应当是位将军,雾水凝结的水珠从他刀鞘上滑落滴至古砖上,滴答一声。
皇帝背着手站在殿中,看寺外的空山道:“这是佛祖要朕在山中多待一会儿啊。”
方丈笑道:“阿弥陀佛,此乃旧佛挽念新佛啊。”
说完,二人便都笑了。方丈一面命弟子去准备斋饭,一面请皇帝等人去后面的禅院喝茶。
皇帝刚一转身,天空便洋洋洒洒下起了大雪。
看来今年还得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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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庭院中手中持着一杯热茶的赵茹望着几步屋檐外天空洒下的大雪,犹感觉静谧。
这寺庙哪儿都很新,佛像擦得亮不留一记灰尘、小师傅们穿的袈裟没有一处补丁,手里的瓷杯没有一点缺口。
可这寺庙哪儿哪儿都很旧,旧得使人发愁、使人沉心。无论是有几百年历史的古柏还郁绿的生长着,还是那阶上阶下被磨包浆了的大青石,都透露着一种古朴的味道。
皇帝走上殿前,指着天空道:“朕今晚怕都得歇息在这里了。”
“阿弥陀佛,老朽与弟子给施主们准备了住处,虽不比的宫里,但多半也得用。”
“有劳方丈了。”
赵茹起身问道:“皇兄,我们今晚得住这儿吗?”
“预估是这样。□□来报了好几次路况,都说结了冰很危险,要等雪停。可你说,这雪何时能停呢?”
方丈一脸笑意:“这可急不得。”
皇帝有些无奈,看着青山之外,意味深长地说道:“朕今日才离宫,大雪便满天飞扬,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心下不安。”
赵茹看了看皇帝担忧的侧脸,不知如何应对,还好此时小师傅来报:开斋饭了。
众人这才笑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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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敲响十二下,斋堂内各人入座。
人人面前均有一个空碗,斋堂前有一大师傅,见众人坐定,开始敲钵,唱着佛经,僧侣们双手合十嘴里皆念念有词。
如是唱了三四个往复,一记重钵一敲,开饭。
几个小僧人抬着木盆上来,内里有寺庙自己种的南瓜、土豆、清水白菜,稍微沾点油性的便是那油豆腐头与萝卜丝杂糅的凉拌小碟。
赵茹看皇帝已经往自己的碗里盛了些小土豆,吭哧吭哧地吃了起来,她也照他的样子盛了些南瓜、白菜。
佛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两百人都在殿中同时吃饭,殿里却安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赵茹见那些小僧人心无旁骛地吃饭,似乎全然不知他们的旁边是当今的圣上。
也许即使是皇帝,在佛家看来,都是一样需要普渡的凡人而已。
临近饭毕,每人又再领了个馒头,这倒不是给众人加餐怕人吃不饱,而是让大家将陶碗擦拭干净,不容有一丝浪费。
赵茹见小和尚们将自己的碗擦得锃亮,临了又将馒头吃得一干二净,脸上尽是满足。
一顿饭吃下来,赵茹算是知道为何外头如此推崇这顿斋饭了。
斋饭是挺素的,但胜在菜味足,五味调理得当,吃得反倒十分顺滑从容。这斋又吃得安心,令人一点负担也没有,不想着说话,也不考虑是否会浪费,只平平淡淡享受吃饭这个过程。
难怪像皇帝好胜心如此之强的一个人,也会崇尚佛教禅理,时常来寺里聆听佛祖教诲,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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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皇帝已定下在寺中住一晚,第二日雪停再下山。
赵茹倒觉得,皇帝这其中暗藏私心。
他还真挺喜欢这儿的,这儿不把他当皇帝看,对于他来说,绝对是不可多得的自由。
而这大雪又下得诡秘,依照皇帝那不信邪的性子。
他倒是要看看,这大雪之中藏着什么门道,下得让人感觉如此不祥。
赵茹随他们又听了会儿讲解佛经,为了避免坐在蒲团上也能睡着的这种尴尬景象,她便找了个理由回房歇息了。
她住的寮房与皇帝住的地方隔得不远,一路上,这侍从们被机动着在院子里到处巡视。
寮房中,很朴素。
照例没有凳子,只有蒲团。
赵茹也不拘,大大咧咧坐了下来,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景发呆。
倒是阿细粗手粗脚地将门打开进来找她:“郡主,你吃得好吗?我跟着小喜子他们吃,吃得一点也不好呢。”
“我们吃得不是一样的吗?你没看见?”
“哦哦,倒也是。我只感觉吃了但是身上完全没力气,肚子还是照常饿。”
赵茹扑哧一声笑出来:“那你下次来可就有经验了,左右带点点心来也不至于饿着。”
阿细满怀遗憾:“这次是没有了。”
人来得多,阿细便跟着皇帝御前的侍女太监一同吃一同住,便于管理。
但她还是会在空闲时间来找赵茹,美其名曰是伺候,其实是来化缘,搜一遍赵茹这身上有没有吃的。
若是佛家显灵,检验众生贪念,阿细这一条“口欲”怕就已经是重罪了。
阿细又道:“郡主,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啊?院里面的侍卫都变多了。”
“能有什么事?”赵茹笑道,“左不过是皇兄疑神疑鬼,觉得这大雪下得不机灵,下得蹊跷。”
“是了”,阿细答道,“最近不太平呢,梁相生了重病,皇上很是忧心呢,难怪下着大雪也要来祈福。”
梁相早年间便是皇帝的老师,两人感情甚笃。
那时,皇帝还是太子,根基不稳,其他人来东宫刺杀,还是梁相献出了自己的儿子以一招狸猫换太子救下了皇帝。
可也因此,他的独子代替皇帝惨死于东宫之中,从此,梁相绝后。
后来他权倾朝野,三度拜相,得皇帝重用,抵大晋半壁江山。
老头子倒是看得纯粹,碰见赵茹时永远都在说:“我这把骨头老了,再做一年,我便辞官还乡。”
赵茹见他身体康健,精神抖擞,知他是在吹牛放屁,一向是不管他说这话的。这不,从宣平年初开始,到现在,五年了,他不也过来了。
如今,梁相一朝病倒,太后今年也多次生病,赵茹越发觉得从前可依赖、依靠之人渐渐老去了,心底渐渐生出一丝悲凉的意味来。
不知道皇帝是不是也有此感,才三番五次地想来找佛祖祈愿。
赵茹抬头看了看阿细,又瞧了瞧越下越大的雪,眯着眼道:“是天灾还是人祸,今晚妖魔鬼怪便都要现形了。”
窗外,大雪压倒了一侧松枝,咔嚓一声,惊得觅食的麻雀向外跳跃了几步,在雪上留下了爪子的印迹。
这世上,做事情,总要留下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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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孤寂,一钩月牙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上,远处有几只乌鸦站在树杈上叫得难听。
屋内,烛光总是被寒风卷过而颤颤巍巍。
阿细坐在蒲团上靠着墙角打着瞌睡,亏她这样也能睡得着,口水流了大半边下巴。
赵茹将她推醒:“回房睡吧,你在这儿睡,着凉了怎么办?”
阿细迷迷糊糊揉着眼睛:“我回去了,要是有奸贼来袭怎么办?”
“哪儿会有,你话本子看太多,院子里那么多人,他们难道不会看么?”
阿细点点头,想来也是,院外戒备森严,连只兔子也未必能进来。不一时,她便打着哈欠回了自己的院落歇息。
阿细走后,赵茹嫌没了人气,浑身冷飕飕的,便简单洗漱后决心睡下。
正当她决心吹掉火烛之时,一阵风颤巍巍地吹进来,她细看,原是窗子那儿漏了一条缝,冬风吹得人冷冽。
她走近窗边,预备将窗子合上,谁知手刚搭上窗沿,窗外便有一股奇力与之对抗,顷刻间,窗外那只手便借巧力轻巧地掀开窗户后翻身进来并将赵茹的嘴捂上。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分半点功夫。
赵茹被捂着嘴发不出声音,而眼睛死死地瞪着来人。
而那人的身后紧接着又跟来一人。
两人均穿着夜行衣,蒙着面,使人分辨不出。
赵茹手上摸过去不知摸了个什么东西,她顺势将它打翻在地,“砰!”的一声,院外的士兵立马警觉,来到门外叩门。
“郡主,您睡了吗?”
那俩蒙面人肌肉紧绷,浑身一惊,其中一个索性摘了面罩,小声道:“郡主,是我!”
赵茹定睛一看,这哪儿是别人,分明是相距半年未见的郦安。他下巴上的胡子数日未刮,已冒出青头,眼神却依旧清澈。
另一蒙面人也亮出身份:“郡主。”
灯光微弱,依稀可见此人样貌,赵茹认得他,是北镇抚司的刘元,先前找过他办案。
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呢?
一个是荆州刺史,一个是锦衣卫。
而他俩为什么又都摸摸索索着进屋,活像个刺客呢?
纵使有千般疑问,但门外士兵叩门叩得着急马上要破门而入的紧急关头,赵茹出声道:“吵什么?吵到本郡主睡觉了!”
门外的士兵立马报道:“先前听郡主屋内有异响,特来察看。”
“无妨,是我的梳妆盒放在桌沿落了下来。”
“是!那就打搅郡主休息了。郡主如若有吩咐,小的等人就在门外,听从调遣。”
赵茹望着眼前皱着眉头紧张着的二人,淡然出声:“没事。你们别扰了我清净,去别处转转吧。”
“是。”
门外士兵离开,郦安与刘元才同时松了口气。
而转眼之间,赵茹已经坐在了蒲团上,倒上了茶,她手指轻叩着陶壶,问道:“郦大人、刘大人,你们——是怎么回事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