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玥跟裴昀从大牢出来，一路都没有说话。

    她光顾着在脑内跟太后交流，全然忘了身边还有个人。等现在回过神来，想到太后用自己身体干的事情，她有些尴尬地低着头，不敢去看裴昀的表情。

    虽说事情不是自己做的，但落在陛下眼里恐怕不是这样。先是威逼利诱地盘问别人，再是主动谈条件，甚至还妄议朝政。这里面无论哪件事，单拎出来，她沈玥也不敢干呐！

    “冬日将近，蛮夷异动，可能会过来打谷草。封锁关口虽然能有所预防，但也不利于行商往来。应当作何解？”裴昀语气自然，听上去就像是不经意间发问。

    “啊？”沈玥没想到他会突然提问，反应慢了半拍，不知该如何作答。

    “无事。”裴昀收敛目光，神色不定，“只是朕方才在牢中听你所言，似乎对朝廷局势洞若观火，又谈及边疆之事，便以为你会对此有所见解。”

    【打谷草就是蛮夷因为冬天寒冷食物不足，来边塞地区的百姓村庄掠夺稻谷等粮食。现在战争刚结束，需要休养生息，不适合因此再发生争斗。】李兰珠简单地点拨了几句，说了下自己的看法。

    沈玥虽然缺乏政事经验，但胜在机敏，一点就通。她很快就明白了太后的意思，便在此基础上补充了自己的想法：“外族若来争夺普通百姓过冬的粮食，自然不能姑息纵容。只是，如今的形势不宜发生冲突，或许可以组织民间商队去北夷边疆地区，以中原正常价格出售粮食。”

    裴昀点了点头：“你很有想法，只不过有些稚嫩。”

    他的话说得平淡，语气里却隐隐透露出几分赞许。

    沈玥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暗自下定决心：日后要多读一些谋略策论，以免下次太后语出惊人，自己圆不回来。

    她飞快地瞥了眼裴昀的神色，担心他因为起了疑心，才故意问出这个问题，想试探自己的底细。好在裴昀貌似就是这么不经意地一问，没有就这个话题在深究。

    【你刚才说的那番话，虽然有些脱离实际，但在某种程度上恰当好处。】李兰珠似乎对她刚才的回答有些满意。

    沈玥没想到自己还能获得太后的认可。同样是刚才的那个问题，若是让太后来答，想必更为深思熟虑。而自己，恐怕是稚嫩得恰当好处，正好勉强掩盖在陛下面前表现的异常举止。毕竟她的年龄摆在这里，不可能拥有几十年的见识和毒辣的眼光。

    她一路紧着心神，生怕陛下在突发奇想，问出什么问题考验自己。两人走到丽景轩的门口，沈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她暗戳戳看了裴昀一眼，心想陛下折腾了这么多事，也该离开了吧。

    可惜天不遂人愿。裴昀目不斜视，径直跨过宫门，大步朝里头走去。

    沈玥愣在原地。

    裴昀回过头看她，似乎有些不解：“怎么了？”

    沈玥眼神飘忽，连忙赶上他的脚步。心里头却是有些发愁，她总不能明着赶陛下走吧？

    她本来想等陛下走后，马上去凤栖池一趟印证自己的猜想，也好让太后早些回到身体，以免夜长梦多，横生事故。毕竟，她现在对于自己离开慈宁宫太后昏倒的事情，仍然解释不清。

    因为被宫女陷害的事情打岔，先前的盘问才被搁置。指不定哪个时刻陛下又想起来，到时候她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沈玥就这样满腹心事地走进屋，一直到裴昀在面前坐下，她都没能想出合适的解决办法。

    裴昀倒是不慌不忙，悠闲地环顾四周，单手撑着下巴，状似无意般问道：“今日你的桌上，怎么没摆糕点了？”

    因为太后在，沈玥心想。

    太后对吃食挑剔，请安回来后沈玥便将放在桌子的甜食撤了。太后可还附身在自己的身上，前头刚说过别吃甜腻的点心，要是自己还当着她的面堂而皇之地吃，岂不是把告诫当成耳边风了嘛。

    如今裴昀突然问起，沈玥自然不好说出实情，便照搬照抄太后跟自己说过的话：“点心甜腻，吃多了容易张赘肉，脸部浮肿不利于养身。”

    裴昀闻言面色一僵，喃喃自语般感叹道：“这话听起来好生熟悉。”

    沈玥：“……”

    她明白了，想必陛下从小被太后念到大，这话肯定听到过无数遍。

    裴昀晃了晃脑袋，这才从被太后支配的唠叨记忆中回过神来。他心想，现在这老妖婆又不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人专门盯着他吃东西，自己怕什么。

    他摆了摆手，对身旁的太监吩咐道：“朕记得前些日子上供了云片糕，给沈婕妤送些过来。”

    “嗻。”太监应下，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沈玥心想：“陛下如此心细体贴，居然亲自叫人送糕点过来。”

    【呵，他哪是关心你。分明是他自己想吃罢了！】李兰珠无情地揭露真相。

    沈玥有些疑惑：“陛下贵为九五之尊，想吃都有，怎么要跑到我这里来吃？”

    【哀家专门叫人盯着他的饮食起居。身为皇帝，暴露自己的饮食偏好，生怕别人不往里头下毒。】李兰珠有些不满地嘲讽道。

    沈玥沉默了一瞬。她在心里头同情了裴昀几秒，原来当皇帝这么惨，想吃的东西都不可以多吃。

    裴昀看着沈玥的表情，肉眼可见地从惊讶变为不解，就好似那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最后，他顶着沈玥同情的眼神，一头雾水。

    “咳咳。”裴昀手背抵着下巴，刻意咳嗽了几声。

    沈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神有些明显，连忙收敛视线，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有没有同胞姐妹？”裴昀接着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这回轮到沈玥一头雾水了，她摇了摇头，回答：“我没有亲姐妹，只有一个弟弟。”

    “朕有时觉得，你好像两个人。”裴昀笑着说道，“朕都要以为其实你是双胞胎，有时出现在朕面前的是肆意妄为的姐姐，有时出现的是妹妹。”

    “陛下说笑了。”沈玥有些紧张，脸上跟着扯开笑容。

    裴昀想了想措辞，补充道，“朕看你，就好像一个身体里面住了两个人。”

    是的，就是这种感觉。裴昀越想越觉得这个形容很贴切，沈玥的言行举止有很强的割裂感，思维方式乃至语调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这是一个人伪装性格，也很难做到的事情。

    沈玥心里头咯噔一下，心脏揪到了嗓子眼，试图解释道：“这、这怎么可能……”

    【别慌，反正他也找不到证据。】李兰珠丝毫不担心，老神在在。

    “确实不可能。”裴昀答道。

    沈玥揪紧的心脏总算落了回去。

    哪成想裴昀又补了一句：“只是天下怪事，无奇不有。这事谁也说不准。”

    沈玥一口气卡着胸腔，不上不下。她心想，陛下你能不能说话不要大喘气，这样真的很为难人。

    幸好去取云片糕的太监及时回来了。他端着细花玛瑙盘子，将其呈上桌案。片片雪白，薄如书页，缀着几点黑色芝麻。

    沈玥忍不住尝了一口：“唔，好吃！入口即化，清香扑鼻，细软的颗粒就如同……松林的雪地。”

    裴昀被她的比喻逗笑，说道：“难道你吃过松树下面的雪，不然怎么知道是这味道？”

    “没吃过。”沈玥也跟着笑了起来，“但我觉得应该就是这样。”

    沈玥连着吃了好几片，脸颊腮帮子鼓鼓的，看着像是个小仓鼠她嚼到一半，突然想起太后还在，手一时间僵住。意犹未尽地吃完了手中剩下的半片，只能忍着收手。余光却止不住地瞥向碟子的大半云片糕。

    裴昀见她吃得欢快，自己连带着胃口也好了起来，不由得多吃了几片。

    他看见沈玥这想吃又克制的表情，心觉有趣：“不吃了？”

    沈玥点点头：“不吃了。”

    裴昀又问：“真的不吃了？”

    “不吃了……”沈玥顿了顿，“还是再吃几片吧。”

    “哈哈哈哈哈哈。”裴昀捂着脸笑了起来。

    【你们两个吃货。】李兰珠有些无奈地发出一声叹息。

    裴昀笑够了，抬起脸来看向沈玥。嘴角还带着几分笑意：“朕还是比较喜欢你这样。”

    沈玥搞不明白。她一直觉得，自己既没有出尘绝艳的容颜，也没有超然脱俗的气质，更没有出口成章的才学。她就像是平淡的空气，茫茫人海里随处可见的石子。似乎没有什么特别讨人喜欢的地方。

    【容颜、气质、才学，宫中根本不缺。】

    这里缺的是真实，李兰珠心想。

    累了就睡，饿了就吃，想笑就笑。这是人天生的诉求，但是在宫中却不能做到，所有真实的一切都需要被隐藏，否则就会成为被刺伤的利器。

    李兰珠很少见裴昀笑得这么开心。在她的记忆里，他们不是在训斥，就是在争吵。或许阴差阳错让沈玥这丫头入宫，是她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