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清嫌疑

    宫中禁巫蛊,已是人尽皆知。眼前人证物证都在,形势对沈玥相当不妙。

    “不,这不是我的东西。”她咬紧牙关,语气前所未有地坚定,“有人要害我。”

    “你当然不会承认了!”那宫女大声说道,“巫蛊娃娃在你的卧房找到,而太后娘娘陷入昏迷,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沈玥张了张口,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却找不到有力的证词。她没办法证明巫蛊娃娃不是自己的,也无法证明太后的昏迷与自己无关。

    她什么也说不出口。空气好似铁铸模子压过的一般凝实。

    【要帮忙吗?】太后问她。

    不。

    她压下心头的无力感,告诉自己冷静。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初入京城战战兢兢的沈玥,她不要面对刁难却无能无力,她不想总是仰仗他人。

    面对莫须有的罪名,一味地解释只会显得苍白无力。此时绝对不能顺着对方的话语,必须要坚定、果决地用自己的思路反驳对方。

    沈玥心念流转,大脑飞速转动。一个宫女肯定不会平白无故指认嫔妃,多半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或者是受人胁迫。风过留声,雁过留痕,只要是做过了的事,必然会留有痕迹。

    沈玥深吸一口气,放慢语调,郑重地说道:“我沈玥对天发誓,没有做半点亏心事。”

    “人在做,天在看。你既然查了我的房间,为了公平起见,敢不敢让我也查一下你的房间?”沈玥逼近那宫女,双眼紧盯着她,一字一句地朝外吐字。

    宫女目光闪烁,顾左右而言他:“证据我已经找到,你不要再狡辩了!”

    “如果你所言非虚,应当不害怕查你房间吧?”沈玥双手环抱,面上波澜不惊。她原先并不确定,只是想诈一诈,没想到对方如此惊慌,看来真的有戏。

    那宫女咬了咬嘴唇,扑通一声跪下,对着裴昀磕起了响头,极力卖惨:“陛下信我,切莫听她在这里妖言惑众。”

    旁边的太监有些犹豫,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作势便要按住沈玥和宫女。

    “且慢。”裴昀举起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先按沈玥说的办。”

    沈玥抬头望向裴昀。在他那双平静的眼睛里,她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一股说不出来的情绪在她的心中翻涌。沈玥有种奇怪的笃定,她觉得陛下是信自己的。

    宫女的住所里里外外被仔细搜查了一遍,最后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里面装满了银子。

    沈玥心中安定了许多,她掂量了一下手中的荷包,切实感受到其中的重量。不由得觉得些许嘲讽,原来她的清白,在别人的眼里不过是碎银几两罢了。

    “你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我的月钱……”宫女放低语调,眼神飘忽不定。

    “一介宫女的月钱,为何比我这个婕妤还多?”

    宫女闭口不言。

    接下来不管沈玥说什么,那宫女都咬死了巫蛊娃娃是沈玥的,半口不提这钱财的来源。双方各执一词,最后还是要看裴昀的定论。

    “先把她关入大牢,遣人调查。”裴昀瞥了宫女一眼。他不是傻子,孰是孰非,稍微想想也能猜出大概。只是他刚刚组建后宫,明面上不想弄得太难看。

    宫女很快被押了下去,沈玥对于这个结果还算是接受,不料耳边又响起太后的话语:

    【傻丫头,擒贼先擒王,斩草先除根。不弄明白是谁在背后搞你,当心后患无穷。】

    沈玥只感觉身上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随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揽上裴昀的胳膊,侧身贴上他的耳畔,嘴巴不听使唤地说道:“陛下,可否让我跟她私下聊聊?”

    裴昀盯着沈玥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不动声色地问道:“聊什么?”

    李兰珠操纵着沈玥的身体,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眼里风情万种:“嫔妾想知道,是谁在背后害我。”

    沈玥头一回知道,自己的喉咙可以发出如此甜腻的声音。

    李兰珠说着靠向裴昀,摆出一副小鸟依人的姿势。裴昀绷着脸,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哈哈哈哈,你瞧他那样子!打小见到女儿家娇滴滴的模样,就唯恐避之不及。】李兰珠看见裴昀吃瘪,心里头不免觉得好笑。她身为长辈,倒也不是真的想去调戏裴昀。只不过是想借着沈玥的身体,教训一下老是跟自己赌气的裴昀。

    沈玥少见太后这般肆无忌惮的样子,心想或许她在自己的身上反而暴露了真正的秉性,有着孩子般烂漫和捉弄人的癖好。不过沈玥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太后娘娘,这是我的身体。”

    言下之意是,您可悠着点,给我留点脸面。

    好在李兰珠只是闹着玩,立马见好就收。

    “陛下若是不放心,我同她说话的时候,可以在一旁观望。”

    裴昀想了想,还是有些犹豫。见“沈玥”又要靠过来,最终还是松口答应下来。

    昏暗的牢房泛着枯草的气息,明亮的火焰随着风声在烛台摇曳。李兰珠顺着台阶,从深处走向更深处。裴昀紧盯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几许疑惑。

    李兰珠注意到他警惕的视线,举着烛台的手停在半空,停住脚步偏过头回望,火光映着她的侧颜。原本属于沈玥的清淡容颜,无端多了几分妖冶。

    她说:“陛下站在这里就好,接下来的我会处理。”

    如此笃定的语气,非常自然地安排着下一步动作,仿佛一切都是她在做主。

    裴昀觉得有些荒谬,正想出言反驳,却猝不及防对上李兰珠的视线。那双眼睛看起来熟悉而又沧桑,似乎洞悉了他的想法。他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这一刻,裴昀的脑袋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她不是沈玥。

    李兰珠并不在乎裴昀的反应,她自顾自端着烛台迈了几步,走到不远处关押宫女的牢房。

    那宫女双腿蜷缩着,两手环抱膝盖,依着铁栏坐在角落。她的脸上沾了灰尘,头发稍许凌乱。

    李兰珠蹲下身子,伸手穿过铁栏间隙,用手帕擦了擦宫女脸上的灰尘。

    “你来这假惺惺的干什么?”宫女用力拍开她的手。

    “傻孩子。”李兰珠眼神中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悲悯,仿佛从天而下的神邸对凡人的怜惜,“被人使唤再丢弃,这种任人摆布的人生,你甘心吗?”

    她的语调缓慢,在寂静的牢房内无限放大,犹如阎罗在罪人面前引诱般的低语。宫女怔怔地望着她,心底有些动摇。

    “你叫什么名字?”李兰珠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这一次宫女没有拒绝。

    “甘雨。”宫女回答。

    李兰珠眯了眯眼,面容露出柔和的笑意:“甘雨,把你背后的主子告诉我,我可以保你衣食无忧。她能给你的东西,我能给你更多。”

    甘雨看着这张脸,在闪烁不定的光线下竟有种别样的违和感,宛如狐狸的假面。她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往后撤了一步,半信半疑地问道:“你真的是沈婕妤吗?”

    李兰珠挑了挑眉,回答道:“如假包换。”

    她没想到甘雨竟这般警觉。本来自己也没拘着性子,故意装出沈玥的样子。她现在用的就是沈玥的身体,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我不相信你。”甘雨皱着眉回答。

    “那你就不相信好了。”李兰珠作势要走,故意拖长了语调,“被抛弃的棋子,为了避免供出主子,说不定会被先一步灭口。指不定还会连累宫外的家人……”

    “等等!”甘雨突然喊道,“我看你平时对瑞雪王德都很好,我就信你这一回。”

    李兰珠转过头,虽然她早就算准了甘雨会松口,但没想到沈玥平日的言行居然也让自己的话多了几分信服。

    “李姝丽。”甘雨深吸一口气,“派我来的人是李姝丽。”

    “哦?”李兰珠挑起她的下巴,笑而不语。

    这意味深长的笑容看得甘雨心中发慌,她两手撑着身体,几乎是贴着地面,浑身哆嗦着朝后退去。

    李兰珠靠着铁栏,用近乎耳语的音量,低语道:“我给过你说实话的机会。”

    是你自己不知道珍惜。甘雨脑内自动补全了下一句。

    李兰珠没有任何留恋地转身,只给她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甘雨的手伸到半空又垂下,无力地瘫倒在墙角。而后她猛地一跃而起,双手死死地扒拉铁栏,锁链摇晃出刺耳的声响。

    她几近崩溃地说道:“我说,我说是谁指示我来的!”

    李兰珠顿住脚步,侧过半个身子,静静地看着她。

    “是何芸派我来的!”甘雨眼巴巴地望着,眼里满是希冀,“我招了,你可要说到做到。”

    李兰珠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嫣红的唇瓣在空气一开一合,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晚、了。

    甘雨读懂了她的意思,开始歇斯底里地叫喊,咒骂,哭泣。

    “陛下,你都看到了吧?”李兰珠望向不远处的台阶,“她亲口说了,指示她的人是何芸。”

    “听到了。”裴昀从黑暗中走出。他如今才明白为何要让自己站在台阶处,原来是想让他听到对话又不暴露。

    算盘打得可真好。

    裴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究竟是他看错了沈玥,还是说一个人真的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性情大变,俨然换了人。

    “陛下,嫔妾有一事相求。”李兰珠走向裴昀,头上的步摇一步一响,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何事?”裴昀抬起下巴,偏过头紧盯着她。

    “先不要处置何芸。”李兰珠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耳环,漫不经心地回答。

    “为什么?”裴昀朝她走近,“你能说服朕,朕就答应你。”

    “何芸,中书令何文的嫡女。她要是刚进宫就被重罚,而死对头的女儿却好端端的。您猜何文会怎么想?”

    “听闻陛下近日刚给兵部尚书朱弘毅传达了有关边疆事宜的旨意,想必也不希望国家大局因为党政而被扰乱吧。”李兰珠嫣然一笑,“陛下就当我心善,不想追究何芸的罪行便可。”

    “朕可真没想到,沈婕妤居然对朝廷之事如此了解。”裴昀挑了挑眉。

    “也罢,便依你所言。”

    李兰珠端着烛台一脸平静,真正的沈玥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她有些不解:“您为何要放过何芸?”

    【哀家留她尚有用处。】

    沈玥觉得,太后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自己身在棋局之中,仅知道只言片语,看得云里雾里。

    “您怎么知道甘雨在撒谎?”

    【李姝丽是哀家的人。】

    当年李家因为构陷被满门抄斩,仅剩余一些旁系。李兰珠从里面挑出了一个模样姣好的姑娘派人悉心教导,时不时写信去过问情况。这姑娘便是李姝丽。

    虽然李兰珠有心想扶持她当皇后,但李姝丽对皇后之位丝毫不感兴趣。李兰珠便也没有勉强她,只是把她拉到宫中来凑个数,顺便当探听消息的眼线。

    李兰珠心想,要是那丫头想着争宠陷害人,那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甘雨哪晓得沈玥的壳子里是太后,这才说出了一戳就破的谎言。

    该处理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沈玥感觉身体一沉,又重新获得了身体的归属。

    她长舒一口气,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牢中的甘雨,心中莫名有些唏嘘。

    刚才她亲眼看着太后一步步卸下甘雨的心防,在逼得对方溃不成军说出实情,转眼又收回承诺。给了对方希望,又立刻让其陷入绝望。

    【怎么,你同情她?觉得哀家做得残忍?】

    沈玥在心中摇了摇头,说同情倒也算不上。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斗得你死我活。

    【你同情她,谁又来同情被陷害的你呢?】

    是啊,谁又来同情她呢?如果没有太后,自己最大限度能做到的也就是解释自己的清白,根本没办法追究罪魁祸首。

    沈玥想了想,在脑内对李兰珠缓缓说道:“我只是不理解,明明都是女子,各有各的不易。为何要这样勾心斗角,冤冤相报?”

    【曾经有个人,也跟哀家说过类似的话。你知道她后来怎么了吗?】

    “怎么了?”

    【她死了。】

    沈玥陷入了沉默。

    【哀家不希望你步她的后尘。】

    沈玥很想问她,这个人是淑妃吗?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始终没能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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