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9 章

    因为卢奴宫变之后局势变化太快,孟湉这几日又一直与世隔绝,需要尽快了解的内容太多,所以一直与方修明和秦千里二人商议到后半夜,到了天边都泛起了一丝鱼肚白的时候,才各自散去,回营帐休息。

    孟湉想起李善用离开的时候神情实在不妥,心中忍不住担心,便又去了她的营帐探看。

    李善用的营帐居然还亮着,一朵昏黄微弱的灯火轻轻摇曳,在帐子上映出奇形怪状的阴影。孟湉站在帐外见了,便以为她一直撑到现在都没睡,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怒火,这几天他们两个是一起逃出来的,他难道还不知道她有多需要休息么,就算为了章九辂的事情伤心,也万万不能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啊!

    想到这里,孟湉一下子伸手掀开帐门,大步走了进去。

    李善用躺在床上,被子松松地盖到了胸口,一头乌发散在枕边,和枕头一样都被浸湿得一塌糊涂,也不知是汗是泪。她的面色苍白,黛黑的眉毛拧在一起,眼睛紧紧闭着,朱唇被牙齿咬了不知多久,已经失去了血色。

    ——纵然是追兵穷追不舍、二人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他也不曾见过她如此煎熬的模样。

    孟湉不禁叹了口气,拿起枕边的一方绢帕,轻轻地帮李善用擦拭脖颈的潮汗。

    可惜,李善用睡得极浅,纵然孟湉动作极轻,绢帕刚刚触及皮肤的时候,她仍然惊醒了过来。

    “殿下。”李善用坐起身来,低低地垂下头,用刘海挡住双目之中来不及敛去的惊惶哀痛,“这么晚了,殿下不该进臣的营帐。”

    孟湉一见她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做派,就觉得怒火上涌,什么不该进她的营帐,昨儿个夜里把他扒了个精光的不是她自己吗?!居然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

    可是,一见她用纤细的手臂支撑着单薄的身躯,语气里藏着掩饰不住的哀伤脆弱,孟湉便是有再大的怨气也发不出来了。

    我是她的夫君。孟湉心里默默想着,夫君不就是该在她伤心脆弱的时候,给她依靠,扶持她走出阴霾么。

    “我……”孟湉脑筋急转,编了个借口,“我们刚刚议完事,想着你或许希望了解局势战况,所以过来看看。既然不方便,那我就先回去,明天一早再说也不妨事。”

    孟湉百忙之中还有心思使了一招以退为进,作势起身要走。李善用果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低声说道:“殿下请留步,臣想听。”

    眼下的局势么,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挺复杂的。

    简单来说嘛,就是卢奴大军入侵临州如入无人之境,短短一日之内就攻占了八个县,攻势之速比二十年前还要迅猛。

    复杂来说,二十年前襄王孟坚弃城而逃,故而导致卢奴大军长驱直入,可是如今情况却大不相同。虽然孟湉这几日身陷卢奴,不能指挥王军作战,但紧急时刻自然有紧急应对的办法,罗奇与方修明、秦千里三人共同商议,传檄各州郡府县做好战备,同时请出襄王兵符,调动襄国王军出征,阻击卢奴来犯之敌。

    眼下,罗奇坐镇王府,指挥着紧急集结起来的五万王军,在临州、嘉州迎战,方修明和秦千里则率领一万精锐前往襄国边境,一面寻找襄王与王妃的下落,一面寻找围魏救赵的机会。

    按理说,如此安排已属妥帖,王军兵力亦倍于来犯之敌,卢奴军队为何仍然比二十年前攻势更加迅猛呢?这是因为他们所共计的每一处地方,都是王军布防的薄弱之处,绝无一处例外,攻击效率之高简直令人发指,仿佛提前看过襄国王军的布防图一样。

    可是,王军的布防是孟湉亲自议定,接触过的人寥寥无几,至于军队换防是年后才刚刚部署,卢奴人怎么可能知道呢?

    若当真是布防图泄露,只能说明卢奴奸细就在王府之中,就在他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之中——孟湉拒绝相信这种可能性。

    “我们商议了,不能自乱阵脚,所以先不重新换防,让罗奇在后方尽力顶着。明日我就亲自率军直奔卢奴王城,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李善用猛地抬头:“边王手中权柄虽大,但私自调兵乃是大忌中的大忌。殿下明知王军无诏不得离境,何不先回师与罗侍郎夹击入侵的卢奴军队,待出征讨伐的诏书传到,再出征卢奴?”

    “因为……”孟湉站起身来,深长地叹了口气,“王军撑不住了。

    “战势非常不利。卢奴军队进境太快,后天就能攻下襄州,五天就能占据襄国全境。我是边王,失地之责仅次于谋反大逆,若等诏书到了,我就只有自尽谢罪的份了。”

    “卢奴人为什么能……”李善用低下头,不解地喃喃自语,而后极快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孟湉,“殿下的布防图,都给谁看过?”

    孟湉不答,扶着她躺下:“先不说这些了,天还黑着呢,你再睡一会儿吧。”

    李善用不肯躺下,焦急地一拍床:“殿下!”

    孟湉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卢奴军队的入侵路线极为精准,选的都是各地王军部署最为薄弱之处,只有看过完整的布防图才能做到。但是,一般王军将领只知道自己所部的布防,唯有罗奇、方修明、秦千里看过完整的布防图。”

    也就是说,这三个人里,有一个人是卢奴的奸细……

    李善用心下一沉,罗奇是兵部侍郎,在襄国只是短期的差事,等辅佐孟湉整顿王军、重掌兵权之后就要回京,根本没必要做这种事;方修明是均王的师弟、抱一道人的高足,人品可靠,绝不可能与卢奴人沆瀣一气,何况他爱慕章九辂,更不会做出不利于卢奴与中原和平的事情;秦千里是孟湉从小用惯了的心腹,感情非比寻常——这三个人中,谁都不可能是卢奴的奸细。

    “你再睡一会儿吧。”孟湉说道,“卢奴王城刚刚经历大变,白琮又匆忙集结大军出征,此时王城防御必有破绽。我一早便率军出征,直捣卢奴王城,只要攻破王城,襄国境内的卢奴军队就成了丧家之犬,再也成不了气候。待朝廷问罪之时,我才好有所奏对。”

    李善用不语,孟湉说得轻松,可是卢奴王城矗立百年、城高池深,当年所向披靡的晋王军都苦攻不下,最后用了她父亲的巧计方能破敌。孟湉年纪轻轻,没有作战经验,孤军深入敌境,保全性命都非易事,更不要说攻破卢奴王城了。

    他说,若等诏书到襄国,就只有自尽谢罪的份了,可是贸然出兵也只有死路一条。唯一不同的是,贻误战机、不能守土的边王要夺爵治罪,但力战殉国的边王,妻子亲眷能得抚恤荣养。孟湉是为了她,才选择了铤而走险……

    孟湉帮李善用盖好被子,起身要走,李善用忽然一把拉住了他。

    “殿下!”

    “怎么了?”孟湉温和地笑了笑。

    “我知道布防图是怎么泄露的了!”李善用目中满是焦急,她披衣而起,用力抓着孟湉的手腕,迫切问道,“殿下把布防图给我之后,又修改过吗?”

    孟湉不明所以地回答:“是有过几处调整,因为无关紧要,就没再给你送改过的新图。”

    “快!”李善用急匆匆地拉着他就往外走,“快,带我去王帐,看看最新的布防图。”

    最新的布防图较之孟湉最早给李善用的版本,共有五处不同,其中四处是因为发现了可以借用的地利之便,所以削减了驻军数量,成为了防卫较为薄弱的地点,另有一处则是原本倚仗天堑并未驻军,后来发现问题又增派了大批军力。

    李善用凭着记忆里的版本,一一指出了那四处薄弱点,问孟湉:“这四个地方,可有哪一处被卢奴军队进攻?”

    孟湉答道:“没有。”

    李善用指着其中的一处地方:“这里是两个县城之间来往的最短路径,又驻军薄弱,卢奴军从这里进攻下一个县城时,却没从这里走,而是绕远走了山路过去。为什么?”

    孟湉望着地图上的那个位置,思索着说:“因为他们以为此处易守难攻,并不知道后来削减了驻军,所以不愿浪费时间在这里,宁愿绕山路过去。这就是说……”

    孟湉恍然:“他们看的是旧版本!”

    “不错,”李善用点头道,“殿下说,罗、方、秦三人都看过布防图,可是他们手上的应该都是最新的版本,否则难以操办王军换防之事。只有我手上的,是没修改过的旧图,只有在旧图上,这个地方才是驻军极多的易守难攻之地,所以……”

    孟湉打断她的话,坚定说道:“你绝对不是卢奴的奸细!”

    李善用有些意外,抬眼端详他的面色:“证据都摆在眼前了,殿下就这么信任我?”

    孟湉的语气十分坚定:“因为我了解你,你从来都是光风霁月的人,做不来这种蝇营狗苟的事。”

    “好吧。”李善用的眼底染上了一抹笑意,“我的确不是卢奴的奸细,不过布防图应该就是从我这里泄露出去的。殿下可还记得,官道上那个戴兜帽的人?”

    孟湉怎么可能会忘记呢,他前一瞬还在瞧着那人的马车不错,盘算能不能搭上一程,后一瞬卢奴兵丁的箭就齐齐射了过来,若不是他打小下苦功练的功夫过硬,他的性命就交待在那人手上了。孟湉暗暗想着,只要抓到这个人,绝对不能让他好过!

    “我知道那人是谁了。”李善用说,“我虽然只看见了他的一双眼睛,但他的眼睛太特别了,目光太有攻击力了,当时疲于奔命顾不得想,可我现在想起来了,那双眼睛我曾经见过的……”

    李善用摇头轻叹,仿佛在懊恼自己的迟钝:“那是金匀金容直啊!我怎么会忘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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