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4 章

    初春的夜晚,既有花香阵阵,亦有夜风料峭,白琮独自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遥遥望着城外。

    因着章九辂的拼死抵抗,他的多年筹谋终究化作虚无,没能以乌氏遗孤的身份获取群臣拥戴,甚至有人公然喊出“此子狼子野心,对养育之恩尚能恩将仇报,焉知日后将如何对诸公!”

    卢奴人最重恩义,故而乌氏覆灭二十年,仍有满朝的忠心旧臣,似他这般恩将仇报最是受人唾弃,所以此言一出,他就知道这一局——败了。

    好在,他还另有准备,披坚执锐的武士们涌入宴殿的时候,提前下在酒里的毒性发作,无论是威望深重的王亲重臣,还是孔武有力的武将,统统手脚酸麻,倒在座位上任人宰割。他微笑着彬彬有礼地依次询问对方是否愿意奉他为主,回答不愿意的,就当场斩下头颅,直到粘稠的鲜血在宴殿的地上淤积,没过了武士们的铁靴靴面,殿中余下的大臣终于齐齐俯身跪地,尊奉他为卢奴之主。

    到此时,他究竟是乌氏遗孤还是白氏之子,都已不重要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决不能放明化公主活着离开卢奴,否则她将成为反对他的势力手中最好用的一面大纛。他已命人全程搜捕,并且封锁了城门,唯有此处留了一处缺口,明化公主若是离开王城,只能走这条路。

    一阵寒风袭来,白琮裹紧了身上的大氅,手指抓到了一处不太规整的绣花——那是章九辂替他绣的。他只有一件大氅,不小心被火燎了个洞也只能凑合穿,章九辂见了,就说帮他补补,谁知她女红极差,原本说好绣朵小小的梅花遮挡,结果没绣好,又说改朵粉菊遮挡也是一样,结果还是没绣好,又说要改牡丹。最后,他这件深蓝色的大氅前襟上,多了巴掌大的一块说不出形状的粉色绣线,用来遮挡那个小指肚大的破洞。

    把大氅交还给他的时候,章九辂低着头、红着眼,愧疚得无地自容,他接过来一看也愣住了,看着她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又觉得可爱,便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这样挺好看的啊。”“没事的。”“谁会嘲笑我呀……”

    于是,她就又高兴起来,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真的吗?那你可要好好谢谢我呀。”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这么强壮,却还这么好骗的姑娘。在那之前,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纯真”二字。

    “禀大王,明化公主朝这里过来了。”一名军士登上城墙,走到白琮面前禀报道。

    “知道了。下去吧。”被打断了思绪的白琮,语声冷得吓人,“不许任何人靠近。”

    “怎么?心软了?”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传来,原来是白琮身后的阴影里,还站着一个身披兜帽披风的身影。

    “公子放心。”白琮摩挲着大氅上那块绣线,声音平静地说道,“在我心中唯有大业,容不得儿女私情。”

    过了不久,因为宵禁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便出现了两个踉踉跄跄的女子身影,直走到城门跟前的灯影下,才能看得清他们的样子,明化公主卸去了满头珠翠和碍事的外袍,脸上身上都沾染了尘土和血迹,人倒不像受了伤的样子,用力搀扶着身边的女子。

    白琮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们,默默攥紧了拳头。章九辂浑身是血,背上有一道长达尺许的刀伤,还在不停地顺着衣角滴血,脸上也尽是淌着血的伤痕。她半靠在孟澈肩上,十分艰难地迈步向着城门走来。

    走到城门跟前,章九辂说:“公主,你听我说,我怕是走不到襄国了。你从这里出去,往北一直走,就能看到官道,然后沿着官道再向北,走上两三天,就到襄国了。要是运气好,能遇到大师姐派人来迎咱们的队伍,就更好了。”

    白琮无声地笑了,这姑娘还是这么傻,他早已派人在通往襄国的官道上搜捕,要是明化公主当真听了她的,只会自投罗网。

    “我记住了,从这里往北,上官道,沿着官道向北,三天就到。”孟澈用力扛着她的半个身子,有些气喘,“你看,襄国很近的,你能走就自己走,你要是累了,我就背着你走,三天就能到。”

    “公主……”章九辂虚弱地叫了一声。

    “别说话!”孟澈低斥了一声,“本宫累了,没力气说话。”

    白琮站在城墙上,静默无声地目送着章九辂和孟澈从城门内走到城门外,他们甚至没有怀疑为什么其他几处都是城门紧闭,只有此处城门大开,连个守卫都看不见。

    今天是十六,天上的月亮大而明亮,可是白琮盯着看得时间久了,隐约觉得似乎已经缺了薄薄的一边,不是那么圆了,让人瞧在眼里心中多少有些缺憾。

    “月有阴晴圆缺,人生亦如是,万事皆易求,唯有“圆满”二字,天下少见。”戴兜帽的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将一把弓和一囊箭递给了白琮,“我记得,当年在白氏族学,你的骑射工夫比白曳罗更好,这么多年过去,何不让我看看你的进境如何?”

    白琮接过,引弓搭箭,十分干脆地瞄向了那个被鲜血浸透的单薄身影。

    羽箭凌厉的破空之声响起时,几乎陷入半昏迷的章九辂猛地警醒,一把拉过孟澈一起扑倒在地,将她牢牢护在身下。然而那一箭却“哆”地一声,钉在了他们身旁的地上,紧跟着又有两声弓弦之声响起,这一次,章九辂来不及反应便觉双腿同时剧痛,转头看时腿上插着两支羽箭,带着白琮印记的尾羽还在不停地颤抖,看那箭的位置就知道,不仅射穿了她的双腿,更射断了她的腿骨。

    “辂辂!辂辂!”

    孟澈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待摸到了一手温热的鲜血才凄厉地失声惨叫起来。

    章九辂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捂孟澈的嘴:“公主别出声,快跑!向北,快跑!快跑!”

    与此同时,城墙上的白琮狠狠握住弓身,急促地高声下令:“来人!出城抓人,谁也不许伤了他们!”

    “啪啪啪!”戴兜帽的人拍了拍手,带着笑意称赞道,“卢奴射艺果然名不虚传,第一箭虚射,让他们自己卧倒不动,二三箭连珠射出,断其双腿、夺其战力,即便她武功再高强,从此也只能任你予取予夺了。你,果然是我最喜欢的合作伙伴。”

    “我却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白琮冷冷说道,“无论是伙伴,还是敌人。”

    白琮的人飞快地奔出城去,一队人抓住了孟澈,另一队人则来抬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章九辂。

    又大又亮的月亮高高的挂在天空,章九辂顺着弓箭射来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了白琮,那个骗惨了她的男人。此刻的他,薄唇紧抿、背着手站在城墙上,望着她的目光冷漠残酷,还深深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贪婪和妄念,与她当年在木刀河畔初见的那个一身青衫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章九辂听见来抓她的人脚步声越来越近,却仍是定定地望着城墙上的白琮,却怎么看也看不到她曾经喜欢过的那个人了。从前那个眉清目秀、斯文爱笑,喜欢她做的针线活儿,还喜欢作诗的白琮到底去哪儿了?

    她抬手从头上拔下一柄“秀”字簪头的铜簪,磨得锋利的簪身在月光下闪着慑人的寒光,在卢奴军士即将抓住她的前一刻,她狠狠地把铜簪插进了自己的脖子里。

    “木刀河水长又长,灌溉两岸稻花香。明天我想吃鱼了,九辂舀来做鱼汤!”

    章九辂仍旧定定地看着城墙上的那个身影,只是视线渐渐模糊,渐渐有点看不清楚了。她想,看不清楚也好,反正你也不是我喜欢的人了,你变得不好看了,我不喜欢你了,再也不给你做鱼汤了!

    最终,她忍不住轻声地喃喃:“可是,我还是喜欢以前好看的你呀,我以前可真喜欢你呀,我真想继续喜欢你呀……”

    “辂辂!”

    这一次,是城墙上的白琮发出了凄厉的惨叫,他从来没想过章九辂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与他诀别。

    他以为,这么温柔又好骗的姑娘,只要回到他的身边,他总能哄得她回心转意,好好地跟他过一辈子。可是,他没想过,她不止是一个温柔又好骗的姑娘,还是毓秀堂的弟子、明化公主府的七品掌事女官,站在公主府前,便代表着朝廷的国体与公主的尊严——绝对不容轻侮。

    白琮扬手将弓弦还在不住轻颤的弓抛出了城外,隔了许久才传来“铮”的一声,他木然地想,大概是摔断了。

    他低下头遥遥望着月光下的章九辂,痴笑着自言自语:“我也喜欢你啊,非常非常地喜欢你。我喜欢你的直爽、喜欢你的憨厚,喜欢你永远乐呵呵的笑容,喜欢你对我崇拜的目光,喜欢你对我一塌糊涂的诗夸好诗,喜欢你把我胡乱画的画当宝贝一样挂在床头,喜欢以后和你生两个孩子,一个叫白焉支,一个叫章红蓝,喜欢我们永远在一起,直到儿孙们都有了儿孙,我们都白发苍苍了,还是在一起……”

    一片云彩忽悠悠地飘过来,遮住了明亮的月亮,也遮住了大地上的一切。

    “恭喜白兄,大业得成。之后诸事,还须仰仗。”戴兜帽的人轻笑一声,拱手道贺,而后转身走下了城墙。

    白琮默然良久,低声自语:“恭喜我,大业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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