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7 章

    亲迎的日子展眼便到,依制新婚夫妻当在各自家中行醮戒之礼,恭听尊长教诲。

    孟湉早早起床,任由侍从为他穿戴繁复的吉服,脑海中却被纷乱的念头填得满满的。从东宫回府以后,他再没进过宫,也没有告诉母妃自己已经知道了一切,因为他清楚接下来的路,他只能自己一个人走,若被母妃知晓,绝对不会同意。

    从小,他就是骄傲的,他拥有全天下最高贵的身世,拥有父皇的宠爱,拥有得力的母家,世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是与生俱来。母妃告诉他,他以后定会成为储君,史家舅舅不惜一切,延请最好的老师严格教导于他,教会他作为储君应该学会的一切,让他懂得以上承宗庙、下抚黎民为己任。

    可是,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他并不是储君,无论如何允文允武、克明克哲,理应将来上承宗庙、下抚黎民的人都不是他,而是他那个并不怎么成器的长兄,他自幼的理想只能存于心中,若敢出口,便是大逆不道。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求不得。

    孟湉素来眼高于顶,瞧不起愚鲁无能、却因嫡长身份夺得储位的兄长,甚至肆意地欺负他以报复他剥夺了自己的理想。然而,孟湉从没想过当真去兄弟相残,他自幼习剑、武艺超群,可师父教导过,他的剑是用来杀敌保国的,不是用来指向无辜之人的;他学过政事韬略、聪明过人,可师父也教导过,帝王之术是用来安邦定国的,不是用来兴风作浪的;他生于皇家,一衣一食皆是民脂民膏,他一身所学皆是为了济世安民,他只愿成为治之始,不愿成为乱之源。

    他不愿意与孟渥一样,成为皇上屠戮豪族与巨贾的工具,孟渥不敢反抗的他敢,母妃不同意的他也要做,因为这是正确的选择、是他身为皇子应为之事——他一直都是如此地骄傲。

    只是……孟湉的视线落在案头一个描红绘彩、栩栩如生的人偶身上,随手拿起它脚边一枚小小的金元宝上下摇晃了一下,那咧嘴笑得十分喜庆的人偶便不停地上下作揖,仿佛在为他的新婚之喜道贺。这是李善用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她亲自设计的巧思机括,又专门请将作监的匠人精心制作,他收到以后,便一直摆在案头,每次看到这小人偶,就仿佛看到她在冲他笑一样。

    今日他破釜沉舟,若是此去不回,母妃尚有史家为后盾,而她只怕再也无人能护了。

    孟湉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对孟渥忠心不二,他此行无论成败,都对孟渥有益无害,她即便知道了,怕是也只会欣慰吧。

    “殿下,吉时将至,该出发了。”安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孟湉应了一声,抬手在颊侧一抹,将提前准备好的小木盒藏到身上,打开房门,登上了入宫的马车。

    入宫之后,孟湉随赞引官自奉天左门而入,至丹墀之下的幕次中更换吉服,恭候皇上升座奉天殿。

    升座之后,孟湉随赞引官至阶下北向而立、行礼如仪,叩拜之后自左门入殿,跪候醮戒。

    司爵、司馔依次向孟湉进酒樽、果盒,孟湉饮酒、食果后,恭听父皇戒命。

    皇上坐在御座上,俯视端正跪候的孟湉,一直看了很久,久到赞礼官忍不住频频侧目,才缓缓开口道:“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

    孟湉俯身回道:“臣谨受命。”然后随着赞引官退出奉天殿,回至丹陛上的拜位再作四拜。

    赞礼官扬声道:“礼毕!”便宣告了醮戒之礼的完成。

    孟湉趁着皇上还没回宫,再次走进殿中,带了三分撒娇地喊了一声:“父皇!”

    皇上仍坐在御座上,望着儿子若有所思地问道:“湉儿,怎么了?”

    孟湉噔噔噔地跑到御座前,像儿时那样偎在皇上身边,说道:“今天可是儿臣成亲的日子,父皇不为儿臣高兴吗?”

    皇上沉沉地笑了:“朕自然高兴。朕已命人筹备宫宴,明日你与王妃入宫觐见,朕要大宴群臣,以示庆贺。”

    “明天是明天,今天是今天,明天的我可就不是今天的我了。既然父皇高兴,就请与儿臣共饮几杯吧。”他俏皮地对皇上挤了挤眼睛,一副心照不宣的暧昧表情。

    孟湉取出随身带的小巧酒壶和两个小酒杯,满斟两杯,将其中一杯奉与皇上,自取一杯一饮而尽:“这一杯,谢父皇二十年养育之恩。”

    皇上端着酒杯,眯眼看了他一会儿,也举杯一饮而尽。

    “这一杯,谢父皇对我和母妃的偏宠庇护。”孟湉再次斟满了酒杯。

    皇上将这一杯酒也饮尽了。

    孟湉再次斟满:“这一杯,为我即将冒犯父皇谢罪。”

    皇上目光骤然收缩,似箭一般射在孟湉脸上。

    孟湉慨然一笑,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数颗五颜六色的药丸。

    “启禀父皇,这壶酒里,用了穿肠毒药,药性不算快,还够我们再叙一阵儿父子情。这些药丸里,只有一颗是解药,其余的都是毒药。饮过毒酒之后,如果再误食毒药,转瞬之间就会药石无灵、神仙难救。”

    孟湉挨在皇上的腿边,缓缓下滑,坐在了地上:“只有我知道哪一颗才是解药。”

    皇上眯起眼睛,沉声问道:“只有一颗解药?那你怎么办?”

    药性开始发作,孟湉用手抵住隐隐作痛的腹部,笑道:“呵,臣大逆不道,岂敢苟活,但求父皇满足将死之人一点小小的愿望而已。”

    “你想要什么?”皇上没有勃然大怒、没有失望痛斥,反应之冷静沉稳,大出孟湉意料。

    孟湉咬牙用力,翻身跪倒:“古人云:‘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臣请陛下释放无罪之人、归还不义之财。”

    皇上低头看着他,冷冷问道:“你见过你兄长了?”

    “是。”孟湉应声答道。

    “既然见过了,那你应该知道,朕的意思不容违逆。”皇上俯身抓住孟湉的发髻,用力一拉,孟湉吃痛,被迫仰起头来。

    “什么叫无罪之人、不义之财?这天下是高祖皇帝筚路蓝缕打下来的天下,这江山是我孟家的江山。无论是豪族、巨贾,敢动孟家的江山,朕就要他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这不叫杀无罪、取非义,这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陛下要削弱豪强,可以修善法、用循吏,徐徐图之。为什么要大兴冤狱?以暴制暴岂是明君所为!”孟湉强忍着腹中越来越剧烈的绞痛,脸色渐渐苍白,声音也颤抖起来。

    “幼稚!朝堂上的斗争从来都是血雨腥风,谁跟你徐徐图之?这些年豪族巨贾侵略愈甚,再不动手,几年以后被斩草除根的也许就是朕了!”

    “可是……”孟湉刚要说话,便觉喉中涌上一股腥甜,再顾不得其他,张口欲呕。

    皇上迅雷不及掩耳地捏住他的下巴,迫他张开嘴,用手边的丝帕堵住他口中即将喷出的鲜血,然后嫌弃地一推:“要吐出去吐,别脏了朕的地方。”

    孟湉无力抵抗,被推得滚翻在地,用丝帕捂着嘴呕了一会儿,强自平复下来,还想再辩,却突然发觉不对:“父皇,你怎么没事?”

    “嗤!”皇上不屑地瞥了儿子一眼,抬手理了理略有几分凌乱的衣摆,“小狼崽子还没学会走路就想学着咬人,能成事才是奇谈。朕要是能被你这点小小伎俩算计了去,根本活不到今天。”

    孟湉面色大变,本就惨白的脸色越发难看,心中飞速盘算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却无论如何想不出问题所在。他哪里想得到,他与太子的秘密会面早已被鹰扬卫指挥使张践禀报皇上,皇上久经世事、手段老辣,既然有了防备又岂会中了他的算计。

    皇上好整以暇地拿起那个小木盒,随便捏了一颗红色的药丸,递到孟湉嘴边:“吃了它。”

    孟湉拼命向后侧头避过:“这颗是毒药!”

    “哦。”皇上将药丸一扔,又随便拿了一颗蓝色的药丸。

    “这颗也是毒药!”孟湉连忙叫喊。

    “还不肯说吗?”皇上再次回手去取药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下一次无论朕拿哪一颗,你都得吞下去了。”

    孟湉知道父皇言出必行,绝无更改,连忙大喊:“棕色的!棕色的是解药!”

    皇上满腹沧桑地长叹一声:“唉,难怪老话说儿女都是债,一个两个都拿弑君弑父当儿戏,到头来还得朕操心给你们保命。就你们哥儿俩这样的,要是生在朕做皇子那会儿,根本活不过三岁。还敢轮着番地来杀朕,笑话,没人在前头替你们遮风挡雨,那些如狼似虎的大臣立刻就能把你们的小身子骨嚼得渣都不剩。”

    皇上畅想了一会儿幼时旧事,才不紧不慢地把棕色的药丸塞进儿子的嘴里,然后叫人进来,将他抬到偏殿暂时看押,再传医官入宫诊治。

    这莽撞的小子不过是个添头,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呢。皇上收拾好了儿子,便命人传召鹰扬卫指挥使张践觐见,应当布置的这就该布置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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