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6 章

    那天,孟湉袖手站着,倨傲地说:“太子殿下的心意,我收下了。以后在资善堂,课上听讲官的,课下听我的,只要殿下听话,我不会让人欺负你。”

    孟渥仰头看着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弟弟,打好的腹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讷讷地小声抗议:“那是我送给你的!”

    孟湉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是些小玩意儿,有什么稀罕?父皇赏过我好多呢,殿下若喜欢,改日往我昭阳宫多挑几件去。”

    说完,他转向那群宗室、勋贵子弟,扬声道:“今儿是第一天进资善堂,这话我只说一次。只要你们听话,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昭阳宫里有的是,我不会亏待你们。可要是谁敢不听话,背着我做出事来,就别怪我回禀父皇,把他赶出宫去,永不叙用。”

    这些宗室、勋贵子弟都是两位皇子的同龄人,大也大不过三四岁,入宫前都得家人叮嘱过,知道孟湉是宠妃爱子,得罪不得,又见他目光凌厉、气势慑人,已初露人主气概,忍不住垂下头,齐齐应了声:“是!”

    孟渥站在一边看着,心里难过极了。他想说,他心目中的弟弟不是这样的;他想说,这是太子才应当说的话,你收回去让我说;他想说,这些人都该是太子的人,不应该听你的话。可是,他嗫嚅半晌,什么也没说出来,默默地走到庆王世子面前,把自己的礼物从对方手里抽了出来,说了一句:“这些不是给你的。”然后什么也没再对孟湉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为这件事,孟湉觉得孟渥让自己在人前失了面子,纠集众人找茬欺负了他好几次,还在父皇面前说坏话,害他被父皇训斥。孟渥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弟弟不像别人的弟弟那样乖巧懂事、兄弟友爱,又伤心又难过,还暗暗自责是自己没能做好兄长。

    直到李善用来到他的身边,孟渥才在她的教导下慢慢明白过来,寻常人家兄弟姐妹之间尚有衣食之争,何况天家无父子,更无兄弟。他与孟湉不幸同为皇子,彼此之间就只有争夺储位乃至皇位的关系,哪里会有手足亲情。而这个道理,孟湉比他明白得要早得多。

    孟渥慨然抬头,看向羽翼已丰的弟弟,从小到大,这个人夺走了无数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没有他,自己的人生一定能比现在顺遂不少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漠地问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孟湉沉吟片刻,道:“为了救你,皇后娘娘找了我娘联手,已经准备好要孤注一掷了。所以现在,你我已经算是自己人了,给自己人透点儿底,对你、对皇后娘娘都是好事。殿下又何乐而不为呢?”

    孟渥哑然失笑,原来在孟湉眼中,他这个长兄从来算不上自己人,只有双方联手,有了共同的利益,才被他看做自己人。

    “你真的想知道?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可一旦知道了,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孟渥淡淡地说。

    孟湉定定直视孟渥双目,从静若深潭的眸中看到了深藏的癫狂与绝望。他抿起嘴唇,颊侧绷起了棱角分明的线条:“你说。”

    “那天,韩翥对父皇说,历代要翦除豪强势力,必要兴大狱;要兴大狱,最好的理由莫过于夺嫡争位。既然下定决心翦除豪族巨贾,就不能心慈手软。他的计策是先诱我谋叛,以清理豪族,再推出你构陷储君的证据,以清理巨贾。待事成之后,便将你我废为庶人,安抚中小世家富贾之心,则大事可定。父皇说……呵,你猜父皇怎么说?”

    孟湉不答,警惕地看着孟渥。

    孟渥讥诮地瞟了他一眼:“你受宠了二十年,得意洋洋了二十年,没想到吧,在父皇的心目中,也不过与我一样,是他捏在指尖的一颗棋子。他需要你做一个最受宠的皇子,你就是最受宠的皇子,他需要你背上图谋储位、阴蓄大志的罪名,你就得背。

    “我猜猜,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你还能出王府,那应该还没到最坏的阶段,不过这么多天过去了,怎么说也该到停职反省的阶段了吧?”

    这次,轮到孟湉沉默了。

    “怎么?我说中了?我可没有未卜先知之能,是父皇与韩相就这么商议的。你我同样为人臣、为人子,我如今是什么下场,你已经亲眼所见,父皇给你安排的结局,你同样逃脱不了。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同我一样了。不,你还不如我,我好歹做过太子,即便废黜也是废太子,而你,以后只能做‘襄庶人’。”孟渥长声厉笑,随着笑声不断溢出的,是无尽的痛苦与绝望。

    孟湉一声不吭地握起拳头,一拳捣在孟渥脸上,将他打翻在地。孟渥坐在地上,捂着脸仍旧大笑不止,然而笑着笑着,笑声就变作了悲声。

    “我知道,李善用喜欢你,你也喜欢李善用。趁一切还来得及,你带着她一起走远走高飞吧。

    “父皇春秋正盛,想要的是千秋万代,在他心目中根本不需要储君,你、我都只能做他事成之后安抚人心的弃子。他从来没给我们留过活路。

    “你要是信我,回去就自请就藩,如果他还不肯放过你,就逃吧,逃到外头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也好过在大宗正司锁闭一辈子!”

    纵然孟湉从没把他当过哥哥,可他还是很想做一次故事里的那种好哥哥。资善堂初见时他曾构想过的那种兄弟之间的对话,他也还是想说一次,尽管如今物是人非,能说的话也大大不同了。孟渥把脸埋在膝头,双手紧紧捂着脸,指缝间渐渐湿润,在手背上淌出晶亮的水迹。

    孟湉上前两步,极近地凑到他面前蹲下,声音低得仿佛从胸膛中直接迸出来,竭尽全力把每一个字压进他的耳朵里:“我是血性男儿,才不会像你一样窝囊!李善用我要保,母妃我也要护。我平生办事从不等靠要,想要的一切都是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这次,我也一样会亲手搏出一条活路来。到时候,我就放你出来,什么逍遥自在当富家翁的日子,你喜欢就自己去过!”

    孟渥缓缓抬起头,长久地望着孟湉,神情复杂得难以言喻,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一把将他搂到怀里:“弟弟!”

    这是资善堂初见之后,孟渥第一次这样称呼孟湉。

    孟渥温热的胸膛压在孟湉的胸口,他感受着孟渥吐出那两个字时胸腔郑重的震动,他的心脏和着孟渥的心脏勃勃跳动。

    “那时候,你想对我说的是什么?”孟湉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孟渥疑惑地“啊”了一声,孟湉不耐烦地补了一句,“第一日进资善堂读书,咱俩在宫道上遇见的时候,你想说的是什么?”

    其实,孟湉对那日的情景同样记忆深刻,他当时不是没看懂孟渥的善意,可是史贵妃殷殷叮嘱他,必须在头一日树立起权威来,才能收服一众宗室、勋贵子弟为己所用,从中培养日后用得上的第一批班底。因为孟渥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他要树立自己的权威,就只有不断地打压孟渥,才能彰显自己的能量。于是,兄弟二人就这样渐行渐远,直到彼此之间面目全非。

    孟渥深深地望着孟湉的眼睛,十几年的光阴仿佛骤然倒回,目光中盛着一模一样的清澈和骄傲。孟渥嘴唇微颤,轻声说了一句:“别怕,以后哥护着你。”

    孟湉用力回抱孟渥,抬手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两下。

    “哥!保重!我去了!”

    明光宫中,皇上翻阅着鹰扬卫指挥使张践呈上的条陈,上面将近几日皇后与贵妃的秘密见面和东宫里的来来往往都写得一清二楚。

    “难怪贵妃突然有心思张罗湉儿的婚事,原来是知道了。”皇上抬眼看向张践,“这个李善用不是普通人物,她的底细查出来了吗?”

    张践躬身道:“臣有负陛下之望,李女官是毓秀堂弟子,按例已将入毓秀堂前的一切资料尽皆毁去,臣查了许久,未能查到切实详情,只访得一个猜测,她或许是当年晋王府咨议参军李汝成的后人。”

    “李汝成?”皇上的目光望向远方,片刻回过神来,“不错,朕见过那丫头,当时就觉得面善,现下想来她那轮廓眉眼正是随了李汝成的模样。当年李汝成智谋通神、算无遗策,实是劲敌,这么多年过去了,不意他竟有后人留存于世。”

    张践当即跪地请罪:“当年陛下旨意,晋王府僚属尽数斩杀,妻女没官为奴,故而臣只取了李汝成的人头,其妻随之自戕,其女十分年幼,便没入掖庭为奴。臣办事不力,请陛下降罪。”

    皇上目光森然,冷冷说道:“你奉旨办事,何罪之有。”

    张践登时汗出如注,俯首以额触地:“臣即刻将她的人头取来,向陛下复命!”

    “晚了。”皇上一摆手,“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那丫头是正六品太子傅姆,若是不罪而诛,只恐有碍大局。既然他们选定了湉儿的婚事动手,那就将计就计来个一网打尽,你回去整顿属下,这几日外松内紧,随侍听候朕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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