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5 章

    李善用站在原地,看着孟渥肩膀的抖动逐渐变得剧烈,心中十分后悔自责,后悔不该把他保护得太好,却又做不到每时每刻都护好了他,使他稍遇风刀霜剑就方寸大乱,更自责那日自己未能尽到太子傅姆之责,让他独自面对如此剧烈的冲击,事后也得不到开解抚慰,只能独自一人舔舐伤口。

    刹那间,李善用觉得十分心疼,孟渥与她离心若是因为此事,似乎算不得不可理解的事了。

    孟渥背对着她痛苦地喘息了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继续说:“现在你知道了,父皇就是这样的人。不管是不是他的东西,只要他看中了,就不许旁人碰触;他的旨意,更不容旁人忤逆。他是受天明命的天子,我既是臣、又是子,他要取我性命,我能做的也只有念上一句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可是,这与褚文昌的事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只是,这件事让我看清了父皇,也想明白了自己。”孟渥的语气毫无波澜,“褚文昌的事是父皇亲自与韩相议定的,我非常不巧地偶然听到了他们安排,结果被发现了。父皇威胁我,我只能从命,做他斩杀世家的一把刀。褚文昌是父皇的人,我对他言听计从,是因为忤逆上意的后果,我承担不起。”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这些年,但凡你有所求,我何曾令你失望过?为什么要瞒着我自蹈死路!”

    孟渥目中流露出痛苦之色:“他是随意取人性命的人,我怎么可能让你为了我去抵抗他?一个骆灵薇就已经够了,我不能再让你受到伤害!”

    李善用不可思议地说:“主辱臣死。我是太子傅姆,殿下有难,自当尽忠效死,跟秀女怎么一样?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孟渥深深看了她一眼:“我舍不得。”。

    李善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渐渐瞪大了眼睛:“你……难道是真的喜欢我?怎么会呢……”

    孟渥突然暴怒,低喝道:“我不喜欢你!从来没喜欢过你!你走!立刻走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

    自从那日在玉津园中,终于被噩梦中的鬼怪一般的父皇允许离开,他什么都顾不上,逃命似的直奔李善用的房间,却看到了孟湉坐在她的床边,柔情似水地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母后吐露心声后,李善用便一直对他退避三舍、态度冷淡,她一向果决,既然已经心有所属,自然要与他保持距离。

    他拥有的东西从来不多,父皇的宠爱、众臣的欣赏、宫人的崇敬都是孟湉的,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过,曾经对他一心一意的李善用,终究也是孟湉的。自那时起,他就下定决心,放弃这段少年心事,再也不喜欢她了。

    即便如此,他仍对她的忠心深信不疑,知道她若是察觉端倪,定会不惜一切保全他。可是,父皇那样的人,她怎么可能是对手呢?在无数个难以成眠的夜里,他无数次害怕到想向她求救,可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骆灵薇死不瞑目的面孔,一想到李善用会像她一样因为他而死在父皇手中,他就心痛难当,只能尽可能地远离她,在这巨大的阴谋漩涡之中独自沉沦。

    举事前夕,为了免她在事发后与东宫之人一同被鹰扬卫扣押,甚至遭受刑囚,他鼓起勇气,狠心与她划清界限,只盼她面上的伤痕能让鹰扬卫能将她当作犯了错的宫女忽视过去,更盼着那个夺走他一切的弟弟能将她营救出宫,保她一世安稳、免受流离之苦。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李善用惯于谋定而后动,已经多年没有过这样措手不及的时刻了。她自案发以来日日苦思背后的真相,可是想过的任何一种可能,都远远比不上事实本身令人惊骇。饶是她心思极快,也琢磨了一会儿才捋这件事的清楚来龙去脉,秀挺的眉毛渐渐蹙成了一团。

    “太子殿下挺得意的是不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不惜放弃前程,我该感激涕零才是啊。”李善用气氛地嘲讽道。

    孟渥被骂愣了,他本以为李善用知道了自己的苦衷,会体谅他的难处,也盼她能远离宫廷是非之地,从此安稳度余生。可是,她似乎并不领情?

    “别忘了,这储位不是你一个人的,是皇后娘娘豁出性命拼来的,也是我多年来苦心孤诣维护的。你决定放弃储位的时候,可曾问过皇后娘娘的意思?可曾问过我的意思?

    “我在东宫这些年,为你解决了多少难题,当你做出这个愚蠢的决定时,可曾有片刻相信过即便直面皇上,我也能有一搏之力?”

    李善用踏前一步,用力扳住孟渥双肩,强迫他抬起头直视自己,双目射出凌厉慑人的精光。

    “我辅佐你这么多年,你却既不尊重我,也不信任我,现在凭什么说喜欢我?凭你故意瞒着我,把我的心血付之一炬,还是凭你跟名分未定的秀女秽乱宫闱的腌臜旧事?

    “我一直以为你自卑,却没想到你其实是傲慢自大、独断专行。孟渥,你太自以为是了!

    “太子殿下,望你明白,我是六品女官、太子傅姆,不是任你采撷的秀女,我辅佐你是为了扶嫡长、抑庶孽、严壸闱之政,不是为了得个后宫名分。

    “你放心,我会收拾残局,抗衡皇上,保住你太子之位。只是,待日后殿下得登大宝,还望勿忘我所求的是女官高位、国夫人封诰,要是误封了妃位……”她放开孟渥,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警告意味浓重地说,“我可是会生气的。”

    李善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孟渥久久望着她纤细的背影,缓缓蹲了下来,头深深埋在臂膀间。

    也许,自己这次真的大错特错了吧?如今闭锁东宫,只待废黜的他,真的还能有得登大宝,赐她女官高位、国夫人封诰的机会吗?就算能有,她又要为了替自己搏取这样的机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从前,端本宫内每一进门前都要有两个内侍默侍听呼,整个寝宫最少也得有五六个人服侍。可是现在,鹰扬卫只在外守卫,整个宫殿空空荡荡,只有孟渥一人,在阴暗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微弱的哀哀呜咽之声混着一点儿回音,在房间中越来越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突兀响起:“你说的都是真的?”

    孟渥像被兜头狠抽了一鞭子似的,猛地抬头,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飞快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厉声高叫:“外头的人呢!”

    一名鹰扬卫应声而入:“殿下有何吩咐?”鹰扬卫皆极守君臣之分,既然尚未有旨废黜太子,就不敢有丝毫怠慢。

    孟渥怒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鹰扬卫都是吃白饭的吗!”

    鹰扬卫躬身回禀:“回殿下,襄王殿下是请了圣旨来探望殿下的。”

    孟渥才不信皇上会在这时候让孟湉见他,冷声道:“既有圣旨,请来一观。”

    孟湉笑了笑:“是口谕。我求了父皇许我来看望兄长,父皇准了,我就来了,哪等得及翰林学士拟旨用印呢。兄长若是不信,待日后得证清白、重见天日,再亲往御前请教就是了。”

    这就纯属胡诌了。孟湉是因为听到了从清元宫传出来的流言,不敢去向贵妃求证,才偷偷跑来东宫找孟渥套话。把守宫门的鹰扬卫说无旨不能入内,他就随口说请了皇上口谕许可。毕竟亲弟弟要见亲哥哥天经地义,就算父皇知道也不会不准,这种假传口谕的事他从小干得还少吗?

    果然,孟渥沉默了,以父皇对孟湉的有求必应,求一道允许他来东宫的旨意并非难事,于是,他不再纠缠圣旨的问题,挥手屏退了鹰扬卫。

    “你是何时来的?”孟渥问道。

    “你刚才说的秀女那事,是真的?”孟湉不答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皇上给予他的,一直是宠爱甚至是溺爱,也绝对没有宫人敢于将陈年旧事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拒绝想象自己的慈父有可能会是一位面目狰狞、满手血腥的暴君。

    孟渥转身重新面壁而坐,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他为了向李善用示警,愿意撕开自己最深的伤口,却并不代表愿意为孟湉做同样的事。

    孟湉走到他身侧,俯身在他耳边,问:“父皇与韩翥是如何商议的?”

    孟渥闭着眼睛,不动不摇,仿佛孟湉的鼻息压根不曾吹在他的颈上似的。

    他对孟湉的心情一直很是复杂。自懂事起,孟渥就知道自己有个只比他小几天的弟弟,可是他被皇后拘在清元宫,贵妃和孟湉又几乎从不来清元宫向皇后请安,入资善堂前,除了在年节宫宴上简单见面,他竟没怎么与这个弟弟正经说过几句话。

    他忍不住好奇,就总让宫女内侍给他讲自己家里兄弟姐妹如何相处的故事。能侍奉太子的宫女内侍都是皇后精挑细选的心腹之人,当然不会乱说话,只捡着听家中老人念叨过的兄友弟恭、姊妹友爱的故事拿来哄他。因此,虽然从没向任何人吐露过,但是年幼的孟渥对于手足之情,曾经有过纯真的期待,也有过热烈的憧憬。

    后来,两位皇子都到了进资善堂读书的年纪。孟渥忘不了进资善堂的前一天,他兴奋得一整夜没睡着觉,天还没亮就吵着起来收拾东西,检查自己带给弟弟的文房和玩具带没带齐,还按照故事里被立为榜样的长兄们的事迹,想好了以后要如何教育和爱护弟弟,为要对弟弟说的话打好了腹稿。

    可是,第二天在资善堂见到孟湉的时候,孟渥才发现,这个只比他小几天的弟弟长得比他高壮许多,身后还跟着一群被父皇召入宫中陪他们读书的宗室、勋贵子弟。与他想象中兄友弟恭的画面大相径庭,当他亲手将从自己心爱的珍藏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文房和玩具送给弟弟的时候,孟湉连看都没多看一眼,示意内侍接过,转手就赏给了站在身后的庆王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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