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肆

    方檀提起刀,一路向山上走去。

    那是一把纤长直窄、单面开刃的环刀,刀身以熟铁锻造而成,刃口夹钢,脊厚刃薄,有内弧。

    这不是他的刀。

    事实上,方檀也不知道这是谁的刀,但他并不在意这一点。

    他只是左右撩了个腕花,就那么顺势一提,觉得很合心意,于是便很自然地将环刀收入手中。

    虽然刀身仍在渗血,鲜血顺着凹槽一路蜿蜒而下,滴落在脚边的泥土上。

    这个夜晚,他杀了许多人。

    直杀得人头滚滚,连刀剑都劈砍地卷了刃。

    死者之中清一色是男人,是中年人,他们大多身材适中,其貌不扬,穿着最朴素的衣衫,用着同制式的武器,武功路数同十年前的一般无二,一样的狠辣无情、招招夺命。

    但他们仍死在了方檀的手中。

    濒死之际,这些人或悲愤交加,或沉默不语,一张张陌生面孔上的神情从鲜活到僵硬,再到死寂,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山风拂岚,春寒料峭,今夜的月色同往常无异。

    方檀将这些人的尸身埋入土中,又轻轻阖上了他们的眼睛。

    待做完这一切后,他后退几步,在这座简易的坟墓面前伫立片刻,然后便转身朝山上走去。

    *

    上山的路很长。

    它是如此蜿蜒曲折,漫长得像永远不会到来的明天。

    黑夜下的山峦是一群蛰伏的巨兽,它们压抑而危险,人入山中同将自己送进兽口并没有什么分别。

    但方檀仍是走过许多这样的路,无论是兰州还是华山。

    兰州同华山不同。

    华山是寂寥,是凄清,它常年与世隔绝,被冰雪所覆盖。

    而兰州则是多毒虫,沿途植被枯黄、风沙漫天,倘若站在高处向远方眺望,便可见夕阳西下,一大片毫无生机的荒土裸/露在面前,皆沟壑纵横,寸草不生。

    入目所及,唯有风沙同飞尘而已。

    但即便是走在这样的路上,方檀也很少会有“害怕”的念头。

    似乎同眼泪一样,这种软弱的情绪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从他身上蒸发殆尽了。

    他见过人杀人的样子,也见过妖吃人的样子。

    前者是一刀枭首,尸身碾作尘土,后者则是开膛破肚,血淋淋地被妖邪吞吃入腹。

    很难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杀人的罪孽更为深重。

    而他既早已见识过这极致的黑暗与罪恶,便很难再为其他的事动容。

    杀人是一种罪。

    甚至于杀妖也是一种罪。

    伽蓝寺的树妖吃人无数,最后葬身于一场大火,魂魄湮灭于天地。

    那一夜在蝴蝶谷屠戮他父母的诸多刺客,其中有大半死在陆雪燃的手上,而剩下小半今日也由他一一清理干净。

    这一切似乎都印证了那句话:

    弱者被强者所杀,而强者则死在更强者的手上。

    那他和陆姊的结局呢?

    方檀垂下了眼睛,他有一瞬间的落寞,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连皎月同群星都一并沉沉睡去,他却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

    他会因今日的杀戮付出怎样的代价?

    *

    上山的路很长。

    但每一条路都会有尽头。

    方檀看向前方,在这条路的尽头,他看见了一个人,对方约莫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模样,白发白袍,遥遥一望,便觉其人仪态挺拔,风姿出尘。

    孤月照林,千峰一色。

    月色下,青年双臂抱胸,斜倚着树干,身旁却放着一具棺材,一具竖着的棺材。

    只见那棺材一头大,一头小,八尺十六寸,以柳木作为材质打造,周身缠绕有小儿手臂粗壮的铁链,底座被木头托着,悬空立于地上。

    “你终于来了。”

    青年抬头看向方檀,露出了自己那张隐匿于阴影中的脸。

    他面上的表情颇为从容,不避不让,整暇以待,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方檀的到来。

    方檀没有过多言语。

    他的刀出鞘的速度很快,甚至肉眼都难以捕捉到这样迅疾的速度,三尺青光轮转,刀出的那一瞬间,恰似云破月白,风息雪落无声。

    “铿——”

    只听一声清鸣,下一秒,双方便短兵相接,刀刃互砍,剧烈摩擦之下,竟擦出一道狭长的火花。

    如此危急时刻,青年甚至还有闲暇朝刀柄投去一瞥,很轻的一瞥,随后便见这位颇有些邪气的青年挑了挑眉,笃定地开口道:“这是壬九的刀。”

    他看上去竟一点也不意外。

    方檀没有否认。

    双方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刀光剑影,铁器铮鸣,瞬间便斗了数十个回合。

    “你不好奇我身旁的棺材吗?”

    青年持剑急挑,连震数回,挡下了方檀刺来的招式。

    “等你死了,我自然会去看。”方檀冷冷答道。

    闻言,青年戏谑一笑,他有些轻浮的底色,当即便猱身而上,似要疾取方檀面门,后者见状,很快便朝后急急退去,不给对方近身的机会。

    一击不成,青年也不沮丧,反倒是同方檀一般,同样后退拉开了二人的身距。

    竹影斑驳,叶片潇潇。

    竹林中,二人一东一西站定,却是打了个不分高下的平手。

    “让我想想。”

    “乙二喜欢同丁四待在一起,因为他们拜过把子,是兄弟,通常守在上山的第一个岔路口那里。今夜,你这副打扮,大约是冒充猎户上山,先杀了他们两个。”

    “丙三孤僻,不合群,照惯例是一人巡山,于是,你又杀了丙三。”

    “戊五,己六,庚七,辛八,壬九……”

    青年一一报出人名,其实,与其说是人名,实则更像代号多一些。

    “你既然能够走到这里,想必他们都已经死了。”

    青年走到那一具悬空立于地上的棺材旁,表情闲适自得,只听他道:“你杀了乙二,又杀了丁四,你杀了这么多人,就是想要一个答案。”

    “但很可惜,我这里没有你要的答案。”

    “这里到底有没有我要的答案,你说了不算。”

    方檀握刀而问:“你究竟是谁?这些人同你又是什么关系?”

    “我?”青年倏尔一笑,只听他道:“你可以称呼我为‘癸十’,但我并不建议你这样做。名字这个东西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代号,一种身份,我有无数个名字,正如我有无数种身份。”

    “你对同伴的死很是冷淡。”

    对方闻言,不以为耻,反倒高兴地点了点头道:“不错。”

    “但在我看来,这些人是死得其所,甚至,他们还要庆幸于死在了你的刀下,毕竟一刀枭首,最是无痛迅速。如果落到了我的手上,怕是不能这样痛快。”

    “如此看来,想必你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方檀不欲同这类人多言,说罢,再次提刀欲上,却见对方摆了摆手,道:

    “不,不,冷静一些,方公子……我其实并不打算和你打。”

    “毕竟,你的对手,是我身后的这位。”

    说着,青年勾起一个略带深意的笑容,慢慢露出了身后的那具棺材。

    不待方檀反应,下一秒,他便扯开铁链,又一掌打碎棺木,原先完好无损的木板顿时就化作四爿,像四只风筝一般,朝左右飞散而去,而棺木下竟是一尊健硕的男性躯体。

    *

    这大约已经很难称之为一个“人”了。

    方檀抬眼看去,只见这怪物身形庞大,体毛浓密,皮肤呈青黑色,能够轻易看到其体表下方如蛛网一般密密麻麻的紫红色经络,加之周身溃烂,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前胸乳首处还有一连串大大小小的脓汁鼓包。

    青年快步绕至这尊躯体的背后,取下了插/在其脑□□道上的银钉。

    那银钉大约有小指粗细,表面镌刻有高深、复杂的符文,取下之时,上面甚至还沾染有血渍同灰白色、犹如脑浆一般的液体。

    在取下长钉的下一秒,男尸便“唰——”地睁开了双眼。

    其人脸庞削瘦,眼窝凹陷,双目呈漆黑状,只在瞳仁中间有一个游移不定的白点,细看,却是目光呆滞,神智不清,并隐有癫狂之状。

    青年退后几步,随手扔开了那枚钉子。

    而一旁的男尸此时早已发出低沉的嘶吼声,它甚至难辨敌我,在恢复行动能力的那一瞬间便朝离自己最近的青年出手,如同一头丧失了理智的野兽,朝新鲜的血食扑去。

    后者见状,不慌不忙,在抬手挡了几下后,便蹬树而上,趁势跃起,随即,其人背后竟陡然生出一双一丈长的骨翅,根骨分明,片羽不生,表面仅以一层肉色薄膜浅作覆盖。

    方檀面色沉郁。

    显然,凡人难以肋生双翼。

    但在此处看到妖邪,仍然是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毕竟这里地处中州,距离药王谷极近,风调雨顺、物产丰饶,是难得的人间乐土。

    父亲方煜的死为何会同妖物扯上关系?

    变故发生的太快,一时之间,他竟不能想明白这个问题。

    一旁的男尸在失去地上的目标后,有些焦躁。

    而罪魁祸首却早已安泰立于半空之中,自是胜券在握,只听他笑道:

    “方公子,我很期待同你的下次见面。”

    “如果……还有这个机会的话。”

    说罢,他挥动双翅,几个瞬息后,便消失于这座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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