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的功夫,两颗头颅便滚落在地,只留下身子僵在原地。
鲜血如浆,粘稠滚烫,几近河一般地从尸体脖颈的断口处涌出,好似一道鲜血的瀑布。
而在这道瀑布之中,有什么银色的东西一闪而过。
那是一根极细的线。
或者说——
弦。
这东西透明如丝,却坚韧无比。
它在大多时候都很隐秘,你很难在月光下发现它。
因为它足够纤,也足够细,摊在夜色中,隐在冷风里,就那么“倏忽”一闪,皎皎洁洁,很容易被人误认作“月光”。
没有人躲得开月光。
正是这样的月光编织了一座囚笼。
它是如此华美,美到不可思议,在鲜血的浸润下,每一根弦都闪烁着亮银的光泽,勾魂夺魄,仅在顷刻间,就悄无声息地夺走了两人的性命。
它像一张网。
那具无头尸体正是被挂在这样的网上,如同被蜘蛛所捕获的猎物。
两根“线”穿过他的肩胛骨,将他半吊在空中,双脚悠悠荡荡,宛如在风中飘扬的酒幌。另一根“线”则是绕颈而过,只需要轻轻一勒,就这样割掉了他的头颅。
如此看来,杀一个人同吹灭一支蜡烛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一样的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弱者被强者所杀,而强者则死在更强者的手上,像一场没有尽头的轮回,所有人都挣扎于此,光阴虚掷,只因这股“掌控他人性命”的力量实在是太过令人着迷。
*
夜寂声寒,月华如练。
营垒中的两具尸体或挂或倒,再无声息,唯有一旁的火堆仍在“嗤嗤”作响。
月色下,鲜血蜿蜒成一条静谧的长河,由高至低,一路向树丛深处淌去,而方檀,正是从这条血路的尽头现身。
他自黑暗中走出,面上却意外地没有什么表情。
不像是为报仇而沾沾自喜,反倒有些严肃,嘴角放平,一丝笑纹也无,两只眼睛似寒星,只轻轻扫了一眼篝火旁的两具尸体,然后便垂下眼帘,遮去了其中的思绪。
杀了仇人,方檀本应感到高兴。
他理应如此,但他却罕见地沉默了。
这份沉默是如此不合时宜,一时间,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缘由。
报仇,报仇。
这个从很久以前就盘踞于心上的念头,如同毒蛇一般,日日啃噬着他的心灵。
但真正做来,手起刀落,亲眼看见对方人头落地的那一刻——
他却并不如想象中的畅快。
方檀清楚地知道,这些驻守在山中的人,不过是权力阶层的最下级。他们是爪牙,是伥鬼,是狗仗人势的小喽啰,只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才依附在首领周围。
他们罪大恶极吗?或许吧,但他们连什么是“恶”都不知道。
就像山林中的虎豹饿了要食人,这些人无知无觉,如同最低等的牲畜,虽有人形,却似动物一般野蛮、痴愚地活着,和妖邪精怪无异。
他们不知刀为何而挥,正如不知刀为何会落在自己的身上。
这种人是杀不尽的。
他们并不是问题的根源。
就好像你并不会去憎恨一把刀,因为你清楚地知道挥刀的方向只由刀的主人所决定。
方檀垂下眼睛。
他大约觉得有些遗憾,或许是非常遗憾。
因为今夜他要杀掉许多人,他要杀光每一个拦在他面前的人。
虽然他的本意并非如此。
说到底,杀人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有快乐之意。
思及此处,他走到了火堆旁,脱下了自己的手套。
那是一双银色的手套,似冰绡一般,亮银银的,细听却有铮鸣之声,仿佛是以寒铁打造,天底下竟然有这样至柔至韧的兵器,实在是令人惊叹至极。
方檀脱下了手套,将它收入怀中,妥善放好。
这双冰绡手套正是陆雪燃赠他的生辰礼。
因为他擅使刀,也擅使剑,刀枪剑戟、镋棍鞭锏,十八般武艺,林林总总,很难说他不擅长什么,也正因如此,亦很难说他擅长什么。
在武学一道上,方檀常常局限于一个“好”字,所以永远无法突破极限,臻于化境。
这大约同他的心境有关。
方檀不太喜欢随身携带武器。
又或者说,他对武艺、心法、修为这类东西,其实并不怎么上心。
如果不是因为家庭变故,一朝沦落至此,平心而论,他是不会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的。他不喜欢杀人,杀人亦不会让他感到快乐,只是时移世易,处在如今的这个位置,有些事情不得不去做罢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方檀很像他的父亲。
一样的不喜纷争、权力欲望淡薄,除非是被逼入绝境,否则在大多时候,他都与人为善。
陆雪燃了解他,所以她送给他这副手套。
它是这样牢不可破,水火难侵,仿佛是在告诉所有者:如果没有拿起剑的决心,那至少可以拥有挡住来犯之敌的勇气。
*
杀完人后,方檀将尸体掩埋,又继续朝山里走去。
夜色下的山岭是这样安静,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偶尔夹杂着零星的草虫鸣叫。山风拂岚,松涛滚滚,它像海浪一样涌来,此起彼伏,声声阵阵,仿佛要把方檀淹没。
事实上,他的确已经被“淹没”了。
虽然他的脚步没有停。
他仍然在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在一步一步地朝前走,一个一个地杀掉那些挡在他面前的人。
但思绪却有些剥离体外。
当他杀人,无论是捏断颈骨,还是一掌击碎天灵盖,亦或是用刀搠穿心口……
当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方檀其实有些出神。
这种感觉很像十年前,那个在天山脚下的夜晚。
飞雪漫天,风声飒飒,当陆雪燃站在他的背后,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俯身低语“去杀了它”时,她轻轻推了他一把,于是他跌跌撞撞朝前走去,手中紧握着那把龙鳞刀。
血是热的。
掌下的心脏是跳动的。
它是那样鲜活,一如当初那只被他扼住身子的鹑鸟。
或许从挥刀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命运便已注定。
但他仍要挥刀。
他仍要千百次地挥刀。
无论重复多少次,无论回头多少次,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鲜血溅在脸上,血腥味令他作呕。
但方檀仍是微微地笑了。
白马秋风塞上,杏花烟雨江南。①
他笑起来的样子总是无端让人联想起后者,柔和,清隽。
他望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从指缝到指甲盖,每一寸都浸染上了洗不掉的血色。
他不由得想起陆雪燃,想起了他的陆姊。
在这一刻,在这月出空谷、岩泉潺潺的寂静时刻,他是那么迫切地想知道:
“当她在杀人的时候,心里面会想些什么呢?”
方檀终于承认。
他爱她完全出自于本能。
这是宗教般的体验,他像膜拜神祗那样崇拜她。
至此,他的陆姊,便如信仰、图腾一般,永久地镌刻在了他的灵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