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

    时光如梭,转眼就到了腊月十五平阳节。陈阳城每年都会在琉璃街上举办一场盛大的灯会,本意是为了纪念先祖,后来渐渐成为百姓祈福纳祥,以及青年男女约会的节日。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树影婆娑,公子姑娘们都换上了锦衣华服,在五光十色的灯火中缱绻柔情。

    因为南北交战,今年灯会的规模不及往年,却也是百姓们期待了许久的热闹日子,只见泗水河畔的埠头上早早就聚满了男女老少,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水灯放在河面上。

    浪花托着灯船,灯船载着希望,浩浩汤汤,顺势而去,点点星光汇聚,最终在天边形成一道耀眼的银河。

    驼背的老妪企盼战火不要蔓延,她那去了北方战场的儿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返回家乡;憔悴的妇人希望英国人开的服装厂不要停业,她那做文员的丈夫还要靠菲薄的薪水养活一家六口;满脸通红的小贩希望物价不要涨得太快,城里的百姓已经没有闲钱吃他的糖炒栗子了。

    每个人都心怀愿望,仿佛小小的一叶灯船飘入河中,炮火的硝烟便会散去,生活很快就能恢复如常。

    但对于司徒蓝樱而言,陈阳城将来变成什么样子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今晚是她在这座城市度过的最后一夜。

    眼看大婚在即,冯家和剧团都没有心思参加灯会,只顾着筹备明日的婚礼。

    身为新娘子的司徒蓝樱却全然不顾阻拦,横竖要拉着梨央一起逛灯会,陈德对她这副桀骜的作风早已习惯,想着她也不敢耍什么幺蛾子,便挥挥手随她去了。

    此时天色已暗,街上各式各样彩灯全部点亮了,一如诗中描绘的画面:煌煌闲夜灯,修修树间亮。灯随风炜烨,风与灯升降。

    司徒蓝樱带着秦梨央走在琉璃街上,将自己小时候喜欢的玩意儿全都重温了一遍。吃了老师傅捏的糖人,看了皮影戏,玩了弹珠游戏,还买了一盏精致的玲珑鸳鸯灯。梨央平常很喜欢跟司徒蓝樱出来玩,哪怕只是在路边喝碗茶都能高兴半天,但此刻却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了。

    从明天起,她就再也见不到这个像蔷薇一样美丽又自在的女人了。

    大街东头的角落里有一个算命摊,戴着墨镜的长胡子老头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摆了一张破旧的八卦图,相比其他摊位,他这儿实在冷清得有点说不过去。许是闲得闷了,见两个姑娘路过,他主动吆喝起了生意:“小姐们,算一卦吧。”

    司徒蓝樱停下脚步,难得有了兴致,问道:“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也能算吗?”

    “不打紧,我看您的面相就明白了。”算命老先生从身后搬出个小板凳,叫司徒蓝樱在面前坐下,而后摘下墨镜,露出一对窄小却十分明亮的眼睛。

    看清司徒蓝樱的容貌后,他脸上的表情明显顿了一下,竟不知要说些什么了。

    司徒蓝樱玩味地问:“怎么?莫非我福浅命薄,先生不方便开口?”

    “倒也并非如此。”老先生尴尬地捋起胡须。“只是远远瞧您这副身段,以为来了位难得的贵气之人。”

    “贵气不敢说,倒是一直不怎么缺钱花。”司徒蓝樱颇有些骄傲。

    老先生笑着摇了摇头:“雨夜之花,外祥内苦,心软意活,自毁前途。”

    梨央站在后面,暗骂这老头瞎讲话,世上还有哪个人比司徒蓝樱更洒脱,她从来都是想做就做,想走就走,何曾为别人驻足?司徒蓝樱却笑着站起身,给他留下一张面值不菲的银票,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她撑着鸳鸯灯独自走在前面,摇曳的身影向着聚满游人的埠头飘去。石头台阶一路向下,她走得愈发快了,裹挟在喧嚷的人群中,只留下一抹粉色的轻纱裙摆,在习习的晚风中翩跹飞舞。

    梨央伸长脖子拼了命地往前探,但司徒蓝樱的身影还是在攒动的人头中渐渐模糊起来,不是因为氤氲的灯光迷了视线,还是因为眼中蓄满了离别的泪水。

    缘分像一缕轻烟,很快就会吹散在这寒风乍起的泗水河边,谁能有颗钻石心,豁达地面对这世间的离合悲欢?

    司徒蓝杨早就备好了水灯,那是一盏彩纸糊成的精致的荷花灯,花心放了一小段灯草,几点灯油和一枚方孔铜钱,被一双玉手托着,轻轻置于水面上。小小的灯影顺流而去,汇聚在成千上万的光点之中,五光十色,灿若繁星,却再也辨不出你我。

    秦梨央想象着,待司徒蓝樱离去的时候,纤瘦的身影登上偌大的轮渡,会不会也像这盏水灯一样,转眼就消失在万千人潮之中——再也找不到,再也认不出,永远不回头。

    司徒蓝樱转过身来,梨央已经泪流满面了。

    “傻子,你哭什么?”

    “我很担心你。”她哽咽了一下,猛地扑进司徒蓝樱的怀里。“姐姐,我舍不得你,我不想跟你分开。”

    司徒蓝樱拍了拍她的后背,而后慢慢举起手中的灯火,望向远方水面上的一片璀璨银海,一字一顿地吟诵: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

    穆阳雪和程冬雨此行的目的地是东南亚,航程虽然没有司徒蓝樱那样漫长,但也要先乘船到香港,再换轮渡到马来西亚,过程颇为波折。刘家没有逛灯会的传统,天黑便早早睡下了,穆阳雪带着不多的行李,按照先前筹备许久的计划逃出宅子,与程冬雨相约在泗水河和琼江交汇的浅滩上。

    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逛灯会的百姓大多已经散去,只是泗水河上还有漂着随波而来的,星星点点落的灯船,经过两条河的交汇处,飘向更远的远方。

    这片河滩距离市区有很长一段距离,平时极少有人过来,他们可以安心歇息几个时辰,等东边露出曙光,再徒步走到琼江边的港口,趁所有人还沉浸在梦乡的时候,踏上远航的轮船。

    穆阳雪站在河边,远眺城中心明亮的火光,对程冬雨道:“可惜你没有看过陈阳城的灯会,那是一场最美的人间盛会。”

    程冬雨知道她舍不得这片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故土,便宽慰道:“泰国、缅甸、越南都有类似放水灯的传统,东南亚现在正是温度适宜的季节,你可以穿上最漂亮的裙子,去所有想去的地方,看美丽的风景,参加热闹的宴会,许下真挚的愿望。”

    穆阳雪浅浅地笑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灯会自然是哪里都有,可是美好的回忆又如何能复刻呢?

    程冬雨似乎听懂了她的心声,伸出手臂轻轻揽过她的肩膀。“人生的路还有很长,所有错过的都会弥补回来,美好的未来,我们一起创造。”

    穆阳雪抬起头,望着他清秀温润的面庞,轻轻回答一声:“好。”

    两人肩并着肩向西走,突然看见岸边不远处有一个木头搭的破旧戏台,临江的一面简单支了一块背景板,画着亭台楼榭的图案,又用几根单薄的柱子撑起了顶棚,篷上挂着褪了色的红色幕布。看样应该是哪个戏班子为了演出临时搭建的,只不过如今已经荒弃了。

    穆阳雪立在台前,忽然想起年少时与司徒蓝樱在春雨楼听戏的场景,一时竟留恋地舍不得挪步。

    程冬雨穿着一身灰色长衫,安静地站在台下,眼中忽闪着澄澈的光芒,突然道:“阳雪,现在时候尚早,戏台又是现成的,不如让我为你表演一段吧。”

    “哎?可以吗?”穆阳雪惊讶之余,脸颊有些微微泛红。“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再回忆戏班子里的事情......”

    程冬雨舒眉一笑,从背包中抽出一把纸折扇,登到台子上,向穆阳雪行了个李。

    “小生为姑娘演唱一段《桃花扇》。”

    *

    王玉衡和刘明德陪外省的官员参观完灯会后,开车沿着泗水河畔一路驶到河滩,此时河面上的水灯已经散尽了,皓月之下,天地茫茫,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哗哗的水声演奏着激烈的交响曲。

    陈阳城是有着千年文明的风水宝地,人寿年丰,天平地安。唯有这一片滩头,风急雨骤,河流汹涌,仿佛骤然换了一个人间。

    王玉衡比任何人都明白其中的缘故。当年大战,他的父亲,老司令王忠仁将五万叛军处决于此,尸体漂浮在河面上,将河水染得通红,浓郁的血腥味几个月都散之不去,这片河滩也因此得了一个新名字——红河滩。

    自那以后,平静了几千年的河水突然湍急起来,凡是有人夜晚行至于此,定会听到恐怖的哀鸣声不绝于耳。老司令多次请风水大师布阵化解煞气,但大师只看了一眼就摇头离开了。此地怨气太重,不管用什么法子,没个百十年都不可能散去。

    刘明德跟在王玉衡身后,脚步越来越沉重,原本是聊着生意,突然就抱怨起了生活——

    “自从开战后,手头没有一件事儿是顺利的,生意上的烦恼且不说,家里也没有一个省心的。我岁数大了,身子越来越差,再也找不回年轻时的那股拼劲儿了。有时候想想,做男人真难,在乱世中做个成功的男人更难,韶光易逝,造化弄人,坦白跟您讲,我真有些顶不住了。”

    “人一辈子就那么回事,你该有的都已经有了,要学着乐观一些。”王玉衡苦笑一声,难得用上了自嘲的口吻。

    “你瞧瞧我,已经坐到了这个位置,遇到吃瘪的事儿不还是打碎了牙往肚子咽?人心是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只有把握住钱和权,那些见风使舵的人才会老老实实地臣服在你脚下。”

    “您说得是......说得是......”刘明德弓着背,喘息声越来越粗重了。

    王玉衡不禁蹙眉:“怎么病得这么厉害?有没有请大夫看过?”

    “不碍事,歇歇就好了。”他又剧烈地咳嗽两声,摆了摆手,转移话题道:“您把我叫到这里来,准备商议什么事?”

    王玉衡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指向河滩上的一大片土地:“我要在这里建一座宝塔,塔内塔外全部挂满明灯,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耀眼的灯火将两条大河映得通明,为逝去的亡魂指引一条往生之路,也为远方沙场上的战士们祈福禳灾。”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这座宝塔建成之后,定可以守护一方水土安宁。”他面对黑暗中咆哮的河水,眸子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仿佛那座美轮美奂的宝塔已然呈现在了眼前。

    “塔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做,极乐明辉塔。”

    刘明德赶紧点头应和:“长乐无极,遍地明辉。真是个好名字啊。”

    两人正讲着话,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唱戏声,燕语莺声,婉转多情。他们面面相觑,不经满心奇怪,夜半三更,怎么会有人跑到这闹鬼的红河滩来唱戏?

    刘明德油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与王玉衡相视一眼后,抬腿便向那歌声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程冬雨端端地立在台上,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捏着扇子,即使黑暗掩住了玲珑的身段,亦能展现出名士的风流潇洒,他口中唱道:“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一曲悲欢离合兴亡事,唱得人泪水涟涟,肝肠寸断。

    穆阳雪怔怔地站在台下,看不见明月的光辉,听不见河水的奔腾,心里眼里,只有一个他。

    殊不知,两位不速之客已经默默来到了戏台一侧,露出鹰隼一般狠戾的目光。

    穆阳雪穿着一袭没有半点装饰的白色长裙,手中撑着一盏油纸灯,仙姿玉色,风华绝代,世间没有任何一位女子能够与之比拟。

    但此时此刻,刘明德却极度痛恨这个身影,恨到眼球都要从眼眶中迸射出来。他根本无需上前一步探寻真相,那女人肩上的行囊已经昭示了大写的背叛。

    “呵呵,又是一个唱戏的,造孽啊——”王玉衡背着手,心里一片了然。

    刘明德扶着戏台旁边的木架子,喘息得愈发厉害了。

    这是一件猜忌了很久很久的事情,却因为可怜的自尊心,被他一次又一次地粉饰过去,如今真相摆在眼前,他甚至连火都不知道该怎么发了。

    王玉衡别过头去,轻轻咳嗽了一声。刘明德明白,即使自己再不愿意面对这顶的绿帽子,也必须站出来收拾烂摊子,承担起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不得不承担责任。

    这个世界,真特么够离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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