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分别

    卿鸾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幕,任凭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眼皮眨都没眨一下。

    这一家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精神病......

    司徒蓝樱暗暗吸了口气,用帕子擦了擦几乎没有碰过任何东西的唇角,冷冰冰地说道:“太太的汤已经赏完了,你回去换身衣服吧。”

    “她的事情还没做完,要回哪里去?”刘凌娥闷哼一声,拿起筷子,一边夹菜一边对下人吩咐:“刘妈,厨房还有汤,热一热再端过来。”

    鸡汤重新端到桌上,卿鸾盛出一碗,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面无表情地重复道:“司徒小姐,请喝汤。

    司徒蓝樱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紧锁眉头,眼神愈发阴郁了。

    卿鸾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将滚烫的鸡汤扣在自己的头顶上,而后又盛出一碗,端到司徒蓝樱眼前。

    这碗汤刚刚加热过,温度比之前那碗高上很多,只见卿鸾白皙的皮肤瞬间烫得通红,如果不及时处理,大概率要起水泡、落疤。

    就算是天大的仇怨,也不能拿人家姑娘的脸开玩笑啊,司徒蓝樱并非不识时务之人,感觉再犟下去也没什么好处了,索性将汤碗接过来,对卿鸾道:“你下去吧。”

    而后,她用唇在碗边浅浅抿了一口,就算是喝过了。

    刘凌娥终于满意地勾起了嘴角:“咱们是一家人,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不过道理谁都明白,听话的孩子招人疼。”

    “太太怎么会为难我,是我自己口渴了。”司徒蓝樱将碗放下,表情恢复了自然。

    刘凌娥似乎也没什么胃口,将碗筷放下,用长长的手指拾起一颗葡萄,含在了口中。“蓝樱啊,以后别再拍什么破电影了,又是挨冻又是受累,好好的身子都糟蹋出毛病了,咱们家又不缺那几两银子,何必这么折腾自己?”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过好当下才是最要紧的。”

    司徒蓝樱的身子被炉火烤得暖融融的,手脚也开始有了火辣辣的知觉,要是平日,她可以在卧室的躺椅上好好睡一觉,但现在可不行——她还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不得不面对窗外的严寒。

    她垂下眼眸,淡淡说道:“感谢二位的招待,我必须马上回剧组了,那里没我不行。”

    “明早我派司机送你回去。”冯斌卫点燃了一根香烟,难得开口道:“你的脸色很差,还是好好休息一晚上吧。”

    “您不用担心,我身体好得很。”司徒蓝樱依然脸色平静。“我是成年人,懂得如何照顾自己。”

    “今晚留下来熟悉一下环境,这里是你的家,不要表现得像个外人。”刘凌娥语气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司徒蓝樱只能讲道理:“我毕竟是没过门的媳妇儿,提前来家里已是不合礼数,更何况过夜了。”

    冯斌卫笑了笑:“你尽管放心,我已经跟陈德敲定了大喜的日子,就在腊月十六。过几日我派人把聘礼抬过去,这桩事就板上钉钉了。”

    腊月十六是《蔷薇子弹》杀青后的第7天,也是平阳节过后的第二天,比她预期的还要早很多,看来冯家真是等得不耐烦了。

    司徒蓝樱最终还是在宅子里留宿了一宿,幸好那对讨厌的两口子没有继续为难她,第二天一早便顺利回了剧组。

    *

    几天之后,冯斌卫果真如承诺一般,用大红箱子装了整整八十八箱聘礼,派人抬着,兜了大半个陈阳城,终于送到陈德的园子里。

    不过是纳个二房太太,冯家却下了如此大的血本,不仅给足了陈德面子,也展现了刘凌娥作为正房的大度。一时之间,全城议论纷纷,或羡慕或妒忌,总之一句话,司徒蓝樱这回是登梯子上树——攀高枝儿啦。

    又经过十几天艰难的拍摄,《蔷薇子弹》终于杀青了。

    司徒蓝樱知道时间宝贵,连庆功宴都没有参加,直接从剧组跑回剧团,见到秦梨央后,开门见山地问:“你想好了没有?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美国?”

    秦梨央翕动了几下嘴唇,万般情绪涌入心头,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司徒蓝樱不想听她复杂的心理斗争,只是问道:“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走还是不走?”

    答案已在心中,拖延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梨央只能咬牙回答:“对不起,我现在还没办法离开陈阳城......”

    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浑身都在颤抖,不敢想象司徒蓝樱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更不敢想象自己该如何鼓足勇气,面对这迫在眼前的分别。

    “不去就不去,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她抬起头,发现司徒蓝樱的表情出奇得平静。

    “你是觉得,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吗?咱们虽是师徒,却也是独立的个体,有着不同的追求,背负着不同的责任,既然你选择了自己的路,我是不会束缚你的。”

    她这般“善解人意”,反而让梨央感到有些失落——她被穆阳雪拒绝的时候伤心到不能自已,怎么转头面对自己,就平静得像一滩死水,难道自己在她心里毫无分量吗?

    司徒蓝樱怎么会猜不透她的想法,轻轻叹气道:“以前是我糊涂,觉得情谊可以用来绑架别人,这是很可笑的想法,无论是阳光道还是独木桥,都是自个儿的选择,不是旁人可以左右的。”

    “我就是从别人那里得了教训,所以才选择尊重你。你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是个聪明又可靠的孩子,我相信无论身处何方,你都能拥有美好的未来。”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梨央难掩伤感之色,眼中慢慢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有时候,缘分就像一缕烟,轻轻一吹就散了。”

    司徒蓝樱浅浅一笑。“五天后就是陈阳城最热闹的平阳节了,咱们一起去琉璃街逛灯会吧,那是我儿时最难忘的画面,临走前无论如何都想再去看一次。”

    *

    与梨央道别后,司徒蓝樱离开剧团,将龙茗约到了京华电影院门口。

    龙茗将汽车停靠在路边,刚好碰见坐着黄包车的司徒蓝樱,忍不住打趣道:“咱们总是心有灵犀。”

    他穿了一套质地极好的墨蓝色西装,上半身罩了一件呢绒大衣,戴着一顶宽檐礼帽,英俊得就像画报中的男演员,巧得是,司徒蓝樱也穿了同色系的风衣和长裙。两人并肩站在飘雪的街道旁,一如当日在常湖春饭店,龙茗要挟她拍摄《蔷薇子弹》一样。

    时间如流水,一转眼,半年都快过去了。

    龙茗按照之前的承诺,一共准备了三张船票,谁想到头来,司徒蓝樱只用了一张。

    他翻开皮夹子,将船票交给司徒蓝樱,玩笑道:“小姐,确定要放弃另外两张吗?你可能还不知道,现在出境的船票涨到了多么离谱的程度。”

    司徒蓝樱笑着摇了摇头:“物以稀为贵,有价值的东西还是留给真正需要的人吧。”

    她将船票拿在手中看了又看,用袖口轻轻拂去上面的雪花,然后将它小心翼翼地夹在护照本里。她第一次如此珍视某样东西,仿佛这不是一张薄薄的纸片,而是她的自由,是她渴望已久的未来。

    龙茗真诚地说:“蓝樱,这段时间真是谢谢你了,因为你的参演,电影效果远远超出了预期,你是我心中最优秀的演员。”

    司徒蓝樱苦笑一声,如果有可能,她更希望自己从未踏入过江栖竹的世界,从未体验过那种艰难的抉择和刻骨铭心的痛苦。

    龙茗递给她一张印着花体英文的名片:“这是一位美国导演,我的朋友凯特先生,他那里经常需要一些年轻的亚裔演员。”他耸了下肩膀,笑道:“希望你出国之后不要贪图享受,继续在艺术的道路上发光发热。”

    司徒蓝樱将名片仔细夹在护照里,莞尔道:“我会带着你的这份好意努力生活下去的,也祝你早日跟过去做个了结。”

    “一定会的。”龙茗的眼神温柔而坚定。“不会等太久的。”

    他又笑道:“我们还可以做邻居,到时候给你介绍一位金发碧眼的男朋友。”

    司徒蓝樱扑哧一笑:“那我真是求之不得。”

    他们两个都是名人,往路边一站实在是抢眼,司徒蓝樱害怕平生事端,也没跟他说太多话,只是郑重地握了一下手,就算是道别了。

    *

    接下来,她要去刘府,不过这次总算有了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为师姐送上自己的新婚喜帖。

    司徒蓝樱的好事在陈阳城无人不知,一路走来,所有人都面带笑意,不停说着恭喜恭喜,她亦端庄地点头回应,仿佛早已拿捏了豪门阔太的气派。

    上次事情之后,刘明德虽然没有苛责穆阳雪,但明显起了疑心,一直将她禁足在家中,要不是司徒蓝樱拿着一纸喜帖,也不敢保证今天一定能见到她。

    穆阳雪还是坐在窗前的那张躺椅上,双手接过印着烫金大字的帖子,煞有介事地翻看起来。司徒蓝樱真怕她张嘴也道出一句恭喜。

    好在穆阳雪还有点良心,她抬起明亮的眸子,淡淡问道:“你想好了?”

    “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司徒蓝樱闷哼了一声:“就算是死,我也不可能嫁给冯斌卫。”

    穆阳雪抿着唇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一点都不意外。

    她揽了一把宽大的袖子,将喜帖轻轻摊平在腿上,纤细的手指拂过蘸了金粉、在暖阳下闪闪发光的“囍”字。

    “时间不多了,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过了平阳节马上就走,天亮之前赶到码头,等船离港,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平阳节过后,腊月十六,不就是大喜的日子吗?破釜沉舟,孤注一掷,还真是符合她的性格。

    穆阳雪合上喜帖,垂着眉眼,苦笑了一声。“真巧,我们也计划在平阳节当天晚上离开。”

    她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

    司徒蓝樱额头上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蹦了起来,如此看来,反倒是自己要对她说一声恭喜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那一天吗?”穆阳雪扭头望向窗外,自顾自地说道:“因为我想再看一次琉璃街的平阳灯会,小时候,这是咱们最期待的节日,师父难得给些零花钱,我牵着你的手到琉璃街上游逛,整条街到处都是红的绿的,各种样式的漂亮纸灯,火树银花,将夜色照得通明。此情此景,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离开故土之前,无论如何都想再体验一次。”

    司徒蓝樱的眼眶瞬间红润了,她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将时间拖到最后一刻。灯火通明的琉璃街,是她和穆阳雪最宝贵的记忆,无论如何都想再走上一遭。

    既然穆阳雪和自己一样珍藏着那段回忆,那她为什么一定要选择程冬雨呢?

    江栖竹为什么一定要选择陆华年呢?

    司徒蓝樱咬着嘴唇,两只眼睛涨得通红通红。

    穆阳雪看着她,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蓝樱,一直以来我都很羡慕你的勇敢,如今我终于要迈出这一步,不知道能不能像你一样坚强,也不知道事情会不会顺利,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司徒蓝樱蹭地一下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

    分别就在眼前,有些话现在不说,恐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说了。

    “穆阳雪,难道你我之间没有情意吗?难道我不值得你信任吗?为什么那个人就不能是我?”

    “我想跟你一起在琉璃街的尽头听戏;想跟你一起在泗水河上放灯;想跟你一起登上开往大洋彼岸的轮船;想跟你一起看海平线上的霞光;我想跟你一起看遍世间所有风景,最最重要的是,我想跟你在一起。”

    穆阳雪整个人都愣住了,好像一座巍峨的雪山在她身后轰然崩塌了,白茫茫的一片冰雪瞬间吞没了整个世界。

    过了许久许久,她终于缓缓道:“谢谢你,蓝樱,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

    “你一定能看到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你会拥有璀璨的前途,无论我走到哪里,跟谁在一起,都会永远祝福你。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从前、现在和未来。”

    “但是在前途未卜的路上,你和我,真的不合适。”

    “我知道了。”司徒蓝樱的嘴角勉强扯出一道弧度,脖子上的骨节滑动了一下,仿佛要将所有的苦楚吞进肚子里。“我早就知道答案了,但是结果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能把心里话说出来,我就没有遗憾了。”

    “谢谢你,祝你幸福,我的师姐。”

    她笑着笑着,眼角突然滑下一滴泪来,又被快速伸出的手指,不经意地抹去了。

    “蓝樱......”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司徒蓝樱站起身来,脸上强挤着笑容,声音却已经不成腔调了。

    “也许.......这就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自己......多多保重。”

    语罢,她缓缓转身,在穆阳雪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轻轻合上房门的一刹那,她整个身子瘫靠在墙上,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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