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舟

    程冬雨叹了一口气:“我太了解梨央了,这孩子胆大、爱热闹、好奇心强、心性未定,容易受到诱惑,而你那师妹又是红尘中人,做起事来百无禁忌,我怕梨央跟着她,做出不计后果的选择,又没有人家那份无畏的坦荡。”

    考虑到司徒蓝樱和穆阳雪的关系,程冬雨的措辞已经十分委婉,但实际上,他在楚镇的时候就听说过不少关于司徒蓝樱的流言蜚语。

    人们都说她薄情寡义、贪得无厌、风流成性,上位手段极其不光彩,其中闹得最大的两段丑闻,换谁听了都要骂上几句:一是她在恩人易老爷重病弥留之际高调参加某公子的庆生舞会,二是跟同门师姐穆阳雪单方面撕破脸皮。

    程冬雨虽然不愿意戴有色眼镜看人,但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梨央长在郊野县城,十几年的人生如同一张白纸,作为师兄怎么放心将她交给一个声名狼藉的交际花。

    穆阳雪垂敛着眼眸,只淡淡一笑,已是柔情万种。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蓝樱有蓝樱的,梨央有梨央的,正如你有你的,我的有我。”

    “我们都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叶扁舟,当你置身于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往往很难看清人生的方向。几度浮沉后,有些人幸运地发现了一座小岛,便不管什么风啊浪啊,用尽周身力气奔过去,只为后半生的安稳太平。但也有些人更爱海上的日升日落,波澜起伏,不愿意将自己困在一方孤岛上,因此一次又一次地选择瑰丽的冒险。既然大海赋予了我们无限的可能,那选择本身又有什么对错呢?

    程冬雨眼中闪着柔和的光。“人生苦旅,昼短夜长,总要有座岛,承载余生的孤独和倦怠。”

    穆阳雪笑道:“我已身在岛上,你也将奔赴属于自己的岛屿,但是,你知道梨央的岛在哪里吗?”

    程冬雨嗫嚅了几下嘴唇,最终还是沉默了。

    “她的人生,不应该由她自己去探索吗?你也清楚,梨央对世界充满了好奇,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遇到有趣的便想尝试,这样的人,怎么会甘于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

    穆阳雪浅浅抿了一口茶,继续道:“我又何曾不希望蓝樱有个好归宿呢?自小陪在我身边孩子,从爱抹眼泪的小哭包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我怎么忍心她置身于风口浪尖?不过后来慢慢就想通了,蓝樱和我并不是一路人,她有着旺盛的表现欲,也享受万人瞩目的光环,这样的人,我是拦不住的。”

    程冬雨的表情有一丝挫败。“说到底还是我的错,要不是我执意来剧团谋生,梨央就不会陷入泥潭了。”

    “梨央加入兰芝,虽然有许多机缘巧合,但归根到底还是她自己的意愿,你要是为了她好,不如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程冬雨蹙眉问:“我还能为梨央做什么?”

    “淮安的腿伤怎么样了?”穆阳雪突然问。

    说起这个事,程冬雨的表情愈发沮丧起来。“最近又看了几位大夫,虽然腿上基本消肿了,但往后恐怕是要落下残疾了。”

    穆阳雪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之前见过那孩子一次,犹记得他的双眸生得静若含珠,动如木发,实在是难得一见,如果好好栽培,将来定是个成大事的人才。”

    程冬雨并不否认:“淮安聪明懂事,确实远超同龄人。”

    “梨央决定加入剧团,肯定也是为了弟弟的前程做考虑,要知道,歌女一旦成名,收入可是相当丰厚的。”她又笑道:“你识文断字,不如在淮安的教育上多尽一份心力。”

    程冬雨咬了咬牙,坚定地说道:“淮安我一定会管,但梨央我也不会放弃。”

    穆阳雪见识到了他的固执,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程冬雨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开口道:“谢谢您今天跟我讲了这么多,冬雨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但为人兄长,责任重于泰山,照顾弟妹,不敢有一丝懈怠,所以,我还是想跟梨央好好谈一谈。”

    穆阳雪也跟着站起来,舒眉笑道:“程先生的这份心意实在令人敬佩,小女不才,要是先生今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向我开口。”

    此时,桌上的一炷香已经烧得差不多了,程冬雨知道穆阳雪不便久留,就将她送至门口,客客气气地道了别。

    穆阳雪已经跨过门槛,又突然回过头来,对他说道:“蓝樱那里我会找机会叮嘱几句,也希望你能多给她一点信任。”

    *

    待穆阳雪离开后,程冬雨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干脆咬了咬牙,抬脚去了司徒蓝樱的院子。

    司徒蓝樱平日喜欢安静,院子里的佣人一直是最少的,如果她一段时间内不回剧团,甚至会把房子锁起来,不让外人进入。

    程冬雨走进院子,冲里面喊了几声,并未得到任何回应,幸好小楼没有上锁,他推门而入,唐突地在走廊中转了个来回,仍然一个人都有没见到。

    他本要放弃了,突然听到楼梯口传来拖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啪嗒啪嗒’的声,紧接着,头顶上有个女孩懒洋洋地问:“谁啊?进来也不知道敲门。”

    此时梨央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的,直到定睛看清楼下的程冬雨,表情霎时顿住了。

    其实,秦梨央拜司徒蓝樱为师的事儿早就在剧团传来了,她知道应该尽快跟程冬雨解释清楚,但心里紧张又害怕,一天拖着一天,最后也没迈出这一步。

    现在可好,师兄自己找上门,主动变被动,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梨央将程冬雨迎到客厅,给他端上一杯热茶,满脸赔笑道:“师兄,是我错了,您先消消气。”

    程冬雨看她穿着浅金色的绸缎睡裙,肩上罩了一件质地极佳的羊绒风衣,面色红润,眼睛明亮,倒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

    “梨央,你现在胆子很大。”程冬雨浅浅抿了一口茶水,微微蹙眉道。

    “师兄我......”

    “我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程冬雨放下茶盏,严肃问道:“当初我要来剧团谋生,你是不同意的,为什么现在有了这么大的转变?难道有人胁迫你吗?司徒蓝樱还是那个登徒子王泗源?”

    梨央双手绞着手帕,眼睛盯着地板,吞吞吐吐地解释:“并没有人逼我,我也说不大清楚,总之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一个个巧合凑在一起,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程冬雨的眸子冰凉如水,面对从小看到大的师妹,他不再维持对待穆阳雪的委婉客气。

    “站在舞台上,被人追捧的感觉很好吧。”

    “……”

    “拿到钱的时候也挺开心吧。”

    “师兄……”

    秦梨央憋了半天,竟憋出来一句:“赚钱又不是丢人事儿,何况我拿到手的也不多,你怎么说得我像是为了钱财出卖灵魂一样。”

    程冬雨被气得不轻,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你以为歌女只是唱唱歌就可以了吗?你不知道那些歌星都是怎么熬出头的吗?还有那个司徒蓝樱,品行最为恶劣,你跟在她身边,就算不做出格的事,也会招人非议。”

    “其实,我觉得司徒小姐没你讲得那么不堪……”

    梨央这话说得有点违心,倒不是她突然开眼,发现了司徒蓝樱的某处闪光点,只是觉得程冬雨强势的态度让她有点逆反。

    程冬雨第一次感觉眼前这个女孩如此的陌生,忍不住蹙眉问:“你怎么变得这么难讲道理?”

    梨央何尝不是满肚子的委屈和无奈,她来到兰芝后,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番说辞,她谁也不敢相信,只敢相信自己的师兄,可程冬雨并不能理解她的感受和处境。她在一天天的长大,不可能永远活在别人的羽翼下,更何况那羽翼本就算不上丰满。

    梨央站在那里,抿着嘴不肯说话,无论如何程冬雨都是她最敬重的人,她不能将不满的情绪一股脑倾泻出来,可程冬雨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他沉着声,再次问:“这件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见这丫头铁了心装哑巴到底,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你要是被迫的,我不惜一切也会带你们姐弟俩离开,你要是自己愿意的......”

    他看着梨央的眼睛,停顿了很久才道:“那就再给我点时间缓一缓。”

    “哎?”

    梨央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师兄,又悄悄将头低下,支支吾吾地回答:“倒没什么人逼我,我就是觉得......登台唱歌也挺有趣的,我说不太清楚那种感觉,但是如果让我放弃,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所以你是决定好了?”

    梨央咬了一下嘴唇,小声道:“契书已经签好了。”

    “你胆子真是太大了!”程冬雨又气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司徒蓝樱在哪里?我要跟她谈一谈。”

    梨央顿时紧张起来:“师兄,有什么事跟我说不就行了,找她做什么啊?”

    “她是你的师父,你未来的每一步都跟她息息相关,我当然要跟她聊聊你的教育问题。”

    拜托!跟司徒蓝樱聊教育问题?那女人身上哪点能跟教育扯上关系?

    梨央简直欲哭无泪,又不敢在程冬雨面前说她的不好,只能实事求是道:“司徒蓝樱不在陈阳城,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程冬雨刚才还是一副破釜沉舟的模样,听说司徒蓝樱不在,反倒松下一口气来,他自小性格温和体面,真不知道怎么跟那种刁钻的女子打交道。

    “那我等她回来,你也好好想清楚,莫要一失足成千古恨。”程冬雨心绪未平,不想继续在这儿跟梨央置气,起身便要离开。

    他已经走出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又掉头回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银票递给梨央。

    梨央赶紧摆手拒绝:“师兄,我有钱。”

    程冬雨不顾她的反应,坚持将钱塞进她手里,正色道:“你不要用司徒蓝樱的钱,咱们对那个女人不了解,更不知道她收你为徒的目的,都说无功不受禄,万一她叫你做什么坏事,你拿了人家的钱,又该如何拒绝呢?”

    梨央突然意识到,师兄不仅是关心她,也在尽力最大的努力去理解她、尊重她,心中不由生出一丝难言的愧疚。

    这时候,程冬雨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中有种道不出的伤感。

    “梨央,师兄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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