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公子

    民国十二年,对于陈阳城的百姓而言,绝对不是一个太平年。在持续不断的炮火震慑下,老百姓每天阅读的小报都从娱乐八卦变成了当局时政。

    如今国内各方势力暗流涌动,擦枪走火、兵戎相戈早就成了家常便饭,谁也保不准陈阳城的安稳日子能撑到什么时候。

    而在兰芝歌舞剧团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歌女哪懂得什么天下兴亡,依旧是纸醉金迷、夜夜笙歌、虚掷时光。

    转眼到了孟夏时节,天气一下子热了起来,有诗云:江南孟夏天,慈竹笋如编,蜃气为楼阁,蛙声作管弦。趁着天气舒朗,姑娘们都换上了轻薄的衣裙,出门踏青、约会、游玩,只有满怀青春心事的柳垂怜还在闷闷不乐。

    她的郁结跟那天发生在西餐厅的事儿脱不开关系,思来想去,都怪自己沉不住气,为了满足小小的虚荣心带梨央去高档餐厅吃饭,连累梨央被刁难不说,还差点暴露了自己和龙公子之间的关系。

    龙公子那样高高在上的男人,愿意私下与自己交往已是三生有幸,又怎敢四处声张能毁了他的名声。

    柳垂怜正暗暗自责着,突然听到有人敲窗子,向外一看,是个七八岁左右的小丫头。

    “怜儿姐姐一个人在家吗?”

    “秋老师出去了,把东西给我吧。”

    柳垂怜给小丫头塞了几角钱,然后从她手中接过一个白色的信封,拆开一看,里面只写了时间和地址,落款是一个“龙”字。

    与龙公子相会的日子定在了秋绵远进庙礼佛那天。柳垂怜一早便梳妆打扮,趁着人少的时候悄悄溜出园子,叫了一辆黄包车,兜兜转转好几炷香的工夫才来到信上的地址——一座位于西城郊区的花园别馆。

    进了院子,迎面就是一幢精致的三层小楼,早有佣人守在门口等着她的到来。

    佣人将她引入客厅便退下了,柳垂怜拘谨地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看着从三楼棚顶垂下来的巨大的水晶灯,觉得眼前这一切梦幻又不可思议。她和龙公子仅仅见过三次面,虽然确定了关系,但彼此还算不上十分了解,因此内心期许的同时又有点紧张。

    未过多久,一位年轻男子从旋转楼梯上缓缓走下来。

    他穿着一件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浅色丝绸褂子,个子很高,却不像王泗源那样结实健朗,而是一种近乎羸弱的纤细。他的面庞同样是流畅而精致的,若柳的长眉下,有着浓密而纤长的睫毛,细长明亮的桃花眼,英挺的鼻梁,浅粉色的嘴唇,简直比大多数女人还柔美。

    柳垂怜承认自己无法拒绝这份美貌,即使她对这个男人还不了解,即使她完全没有跟异性相处的经验,但她还是被龙公子的样貌和气质吸引得难以自拔。相比之下,自己既没有名气,又不够漂亮,实在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龙公子在她对面坐下,问她要不要品尝一杯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卡布奇诺。

    柳垂怜随意点了点头,显然对咖啡不甚上心,她盯了一会龙公子研磨咖啡的纤长手指,突然说道:“上次见面太匆忙了,都没来得及跟你道歉,答应你的歌,最后也没能唱成。”

    “我应该感谢你才是,明明遇到了那么危险的状况,还是想办法让我听到了那首歌。”龙公子将冲好的咖啡端给她,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

    柳垂怜双手捧着温热的杯子,微微垂着头,有点不敢直面他的目光。

    “那天实在是太突然了,幸好遇到了梨央,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她担心龙公子责怪梨央舞台上的失误,赶紧解释道:“当时太紧张了,我们完全没有准备,梨央也没什么经验,所以……”

    “她唱得很好。”龙公子舒眉一笑:“以后咱们得找个机会,好好谢谢人家。”

    他微妙地用了‘咱们’这个词,惹得柳垂怜‘唰’地一下红了脸蛋。她忸怩了半天,才提起另一个话题:“剧团已经取消对我的处罚了,你就不用再去替我说情了。”

    龙公子没有太明显的反应,只回了一声:“那就好。”

    柳垂怜怕他多想,赶紧解释道:“我不是不想让你帮忙,你也知道,剧团人多口杂,一举一动都被好多双眼睛盯着,前几天遇到司徒蓝樱,她试探我的语气分明是猜到了什么,我不想再生事端了。”

    龙公子放下手中的杯子,淡淡地说道:“司徒小姐非常聪明,聪明人都懂得一个道理,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柳垂怜嗔道:“她能管我什么呀,就算跑去告状,我师父都未必信她,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

    “哦?说来听听,担心我什么?”龙公子似乎来了兴趣。

    “人家都说,陈阳城的贵公子里,就属你名声最好,不嗜酒、不惹事、也不流连花丛,每天只知道读书写字,专注工作,是个千载难逢的好男人。要是咱们的事儿被戳破,你的大好形象不全都毁了?”

    龙公子单手托腮,挡住了半边嘴唇,却挡不住眉眼间的融融笑意:“头一次知道,原来好男人的标准是这些,不过很可惜,我还真不是那样的人。”

    柳垂怜撇了撇嘴:“我怎么知道你是哪样的人,你和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总要给我一些时间去了解你。”

    龙公子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以前我对你们的行业确实了解不多,今后我会多听听歌,多看看演出,培养艺术情操,争取早日跟你琴瑟和鸣。”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都哪跟哪啊,你不要去那种地方......至少等我登台了再去......”

    柳垂怜都有些急了,忽然发现对面的人笑得眉眼弯弯,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你真是的,明知道我介意自己歌女的身份,还拿这个取笑我。”

    龙公子的表情倏地认真起来:“怜儿,我之所以不想公开关系,是有两重考虑。一来你年纪还小,对我也不够了解,我不能仗着年纪上虚长几岁,就用花言巧语诱毁你的清白。二来我尚有些私人恩怨没有了结,仇家如今风头正盛,我不希望你受到牵连。但无论哪种,都跟你做不做歌女没有关系。”

    柳垂怜揉了揉鼻子,有点窘迫,也有点感动:“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心存偏见的人......而且讲实话,我还挺想登台唱歌的。”

    “那很好啊。”

    龙公子难得开怀地露出八颗整齐的小白牙:“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本是个恣意坦荡的人,爱谁,就会掏心掏肺地对她好,恨谁,必要将其挫骨扬灰方能罢休。我既然坦诚了对你的心意,定然也会全力支持你的梦想。”

    他向柳垂怜伸出一只手,笑着说:“我们一同往前去吧。”

    柳垂怜轻轻握住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所有的忐忑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男人带给她的温暖与怜爱。

    *

    同样是在这个明媚的初夏时节,比起少女的甜蜜心事,程冬雨的心情就沉闷了许多。

    每月初五是他固定交稿的日子,同往常一样,穆阳雪会专程来一趟剧团,与他交流作曲的心得和意见。

    实际上,穆阳雪以个人名义发行的唱片并不多,离开兰芝后,更是没有义务继续操心剧团的工作事宜。不过陈德十分信任她的音乐才能,加上刘明德又是兰芝的股东,因此隔三差五就要把她请回来做艺术指导,而穆阳雪也乐在其中,从来没有半点怨言。

    初五当日,程冬雨早早便到书房煮好了茶,穆阳雪却意外地迟到了半个钟头,进门时身后跟了一溜小丫鬟,其中两个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估计是刘府最近才配给她的。

    程冬雨没有多问什么,心里却清清楚楚,刘明德从来没信任过这位漂亮又出众的三太太。

    穆阳雪穿了一件宽袖斜襟,蓝白相间的绸缎长裙,在他面前端端正正地坐下,脸色还算自然,却也没什么笑容。

    “抱歉,程先生,我来晚了。”

    “并不算晚。”程冬雨恭恭敬敬地将谱好的曲子交给丫鬟,再由丫鬟转递给对面。

    穆阳雪接过来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程先生新作的曲子,是不是有些变化?”

    程冬雨马上回答:“您要是觉得不满意,我可以再做修改。”

    穆阳雪摇了摇头:“程先生的曲子万象包罗,激昂时如万马奔腾,细腻时如涓涓细流,尽兴时斗酒十千恣欢谑,失意时梦啼妆泪红阑干,每首都妙不可言的意趣,我怎么会不满意呢?只不过,音乐是内心的写照,你这几首曲子多采用节奏舒缓的小调,演奏出来定然透着一股淡淡的愁绪。所以,最近遇到什么困扰了吗?”

    穆小姐冰雪聪明,程冬雨自知瞒不了她,干脆坦言道:“自从上次登台后,梨央那孩子就像鬼迷了心窍似的,不仅背着我跟剧团签了契书,还拜了司徒蓝樱为师,我真是又气又担心,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穆阳雪端着茶杯的手略略顿了一下,抬起明眸,淡淡地问:“蓝樱不好吗?”

    “我没有说她不好,也没有说做歌女不好,请不要多心。”

    “哦?”穆阳雪放下茶杯,轻揽袖口,莞尔一笑。“那你说说,担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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