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雀

    穆阳雪虽然只是刘明德的三太太,但她在陈阳城歌舞界驰骋多年,口碑向来不错,喜爱她的歌迷更是数不胜数,是当之无愧的大明星。如今美人香消玉殒,无论因果如何,民众内心都怀有深深的不舍之情。

    精明的陈老板瞄准时机,不顾刘家的反对,毅然以娘家人的名义,为穆阳雪举办一场盛大的葬礼。

    葬礼地址选在了汀兰剧院附近的一间小礼堂,场地被分割成两部分——外间是举办悼念仪式的“挽堂”,装饰着大团大团的雏菊和马蹄莲,屋子中间摆了一张灵桌,供奉着烛台和汉白玉香炉,后方墙上挂着穆阳雪的遗像,遗像两侧的花牌上贴着“友人”送来的挽联。沿着左手边的长廊往里走,是一间小小的典藏馆,里面陈列了穆阳雪生前的海报、唱片、纪念册等等,待仪式结束后,歌迷可以免费进来参观,追忆歌后昔日的风采。

    礼堂门前的织字街,是除中央大街之外最热闹的街道,今天却车辆不通行,店铺不开张,一整条街上都摆满了市民自发送来的花圈和挽联,远远望去,如同一条白色的长龙。此刻,参加葬礼的嘉宾在礼堂门口排成两列,所有人都穿着黑色大衣,神色庄重,在阴沉沉的天色中,气氛格外肃穆。

    谁还记得几天前,司徒蓝樱的迎亲队伍刚刚走过这条街道。那时候人声鼎沸,礼炮轰鸣,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涌动的红,可现在就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间。

    秦梨央和柳垂怜作为兰芝的“门面”,自然被叫回来参加这场重要的活动,想来两个姑娘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谁也没想到再见会是这般光景。

    仪式开始了,陈德站在挽堂中央,声泪俱下地念起了悼词,他极尽抒情之能事,遣词造句,无不表达对穆阳雪的不舍和哀思。场内的人触景生情,回忆起穆阳雪生前的种种好来,不由跟着落下了眼泪。

    柳垂怜红着眼睛,在梨央耳边愤愤不平地啐道:“这群人面兽心的东西,阳雪姐姐走得这么惨,他们却只想吃人血馒头。”

    梨央理解她的意思,陈德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只要有利可图,根本没有底线可言。譬如这场葬礼,拿着司令府的钱,利用穆阳雪的名气,往自己脸上贴金,即得到了重情重义的名声,又可以顺便赖掉刘明德为兰芝投资的一大笔钱,真是一箭双雕。

    柳垂怜看了梨央一眼,笃定地说道:“阳雪姐姐的死绝没有这么简单。”

    梨央眼神飘忽了一下,没敢接下这个话题。

    柳垂怜又问:“那个女人怎么没来?”

    梨央知道她问的是司徒蓝樱,支支吾吾地回答:“司徒小姐,最近身子有些不舒服......”

    柳垂怜没好气地撇了下嘴:“哼,亏她还是穆阳雪的同门呢,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

    葬礼结束后,秦梨央整个人怏怏的,决定去医院探望司徒蓝樱。

    虽然穆阳雪去世的消息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但司徒蓝樱一直在医院养伤,接触不到外人,所以一直被蒙在鼓里。梨央这次没有提前打招呼,直接去了病房,就是想避开丫鬟婆子们,跟司徒蓝樱多说几句话。只是没想到刚一推开门,就撞见了坐在床边的刘凌娥,气氛霎时有点尴尬。

    额......现在不是午膳的时间吗?这富婆可真是够闲的了......

    刘凌娥倒是没介意她不请自来,只是小声说司徒蓝樱睡着了,让她先喝口水,歇歇脚。

    梨央应了一声,在床尾的沙发上坐下,听这个女人嘀咕着:蓝樱这几日身子不太好,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烧,头脑也不太清醒。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站起身,将床头的毛巾泡进水盆里,洗净拧干,熟练地为司徒蓝樱擦起了脸。看到眼前一幕,梨央不由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冯家佣人无数,这位阔太太竟然放下身段亲自照料司徒蓝樱,实在是令人意外。

    忙活了一会儿,刘凌娥放下手中的毛巾,抬头对梨央道:“听说你们上午都过去了。”

    “嗯......”梨央反应了一下,仓促地点了点头。

    刘凌娥没再说什么,只是用眼神往病床上瞟了一眼。

    梨央明白她的意思,轻声回道:“我有分寸。”

    又过了一阵子,司徒蓝樱终于从纷乱的噩梦中挣脱出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梨央站在自己身旁,便哑着嗓子问道:“你怎么走了这么久?做什么去了?”

    梨央没有刻意编造谎言,只是含糊地回答,有些麻烦的事情需要处理。

    司徒蓝樱瞧她一脸认真的模样,忍俊不禁道:“你可真是出息了不少。”

    “你以为我想讨这些麻烦?还不是因为你病倒在这里,与其调侃我,不如快点把身子养好。”

    司徒蓝樱扭头看向窗外,突然皱起了眉头:“我不想呆在医院了,这里的消毒水味让我喘不过气来。”

    梨央帮她拢了拢被子,耐心宽慰道:“你的伤口还没恢复呢,再忍几天吧。”

    司徒蓝樱抱着被角,眼神飘忽到远方的云彩上,喃喃道:“想回家去,想回到咱们的家里去。”

    梨央知道她不痛快,难免跟着心疼,正巧刘凌娥从外面回来,便主动提起:“我师父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啊?”

    刘凌娥来到床边,伸手在司徒蓝樱额头上探了一下,又摸了摸她的脸蛋,接下来,手指沿着脖子一路探/进了衣/领。

    司徒蓝樱缩了下脖子,明显有些不自在,但也没做什么太大的反抗。梨央看在眼里,不由皱起了眉头,就算大家都是女人,这样的动作未免也太过头了。

    “手术才过去几天,身子还发着烧呢,怎么也要再过些日子。”那女人语气平静,似乎只是在讲解一个常识。

    梨央忍不住发问:“我师父到底生了什么病?为什么要做这么大的手术,怎么之前完全没有征兆呢?”

    刘凌娥泰然自若地回答:“医生说是肠痈,发病特别快,除了手术没有别的办法。”

    梨央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显然不太明白肠痈是什么病,司徒蓝樱却很清楚,肠痈就是老百姓常说的阑尾炎,之前见过别人发病,疼起来难以忍耐,必须马上去医院做手术,可她记得自己晕倒之前只是头晕,并没有任何腹痛的感觉,显然不符合肠痈的症状。

    “反正手术已经做完了,你就安心养病吧,别胡思乱想了。”刘凌娥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司徒蓝樱默默垂下了眸子。

    这副身子究竟怎样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她知道跟梨央见面的机会非常难得,于是向刘凌娥提出要求:“我想跟梨央单独说会儿话。”

    刘凌娥没有意见,直接起身出去,顺便还帮她们带上了房门。

    司徒蓝樱最关心的还是那个老问题:“穆阳雪现在怎么样了?王玉衡没有发现他们吧?”

    梨央回忆着王泗源教给她的说辞,尽量平稳地回答道:“阳雪姐姐和我师兄很快就要出国了。”

    司徒蓝樱蹙起眉头,眸子中闪过一道难以掩饰的失落:“怎么会这么突然?他们要去哪里?”

    “啊......”梨央知道的国外城市不多,随口胡诌道:“美国,美国的洛杉矶。”

    “嗯?他们之前不是商量着去东南亚吗?”司徒蓝樱顿时疑惑起来。

    坏了......梨央猛然想起,司徒蓝樱之前也是计划去美国的,现在她随口编了这么个地方,不相当于暗示司徒蓝樱,将来出国还有机会再见到穆阳雪吗?

    她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支支吾吾地解释:“现在国内局势这么混乱,计划赶不上变化也是正常的。你呀,还是要把养伤放在一位,毕竟美国那么大,就算出去了也未必能很快见到。”

    司徒蓝樱转头看向窗台上的栀子花,白色的花瓣闪着金光,在春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幽香。她轻轻阖上眼睛,自顾自地说道:“有缘的人早晚都会相见。”

    梨央从病房出来,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块玉佩,突然想起上午举行的葬礼,整条织字街都铺满了纯白色的栀子花,花海向远方的天际蔓延,如同一条通往天堂的大道。美丽的姑娘永远与我们天人永隔了,而司徒蓝樱却被蒙在鼓里,眼巴巴地盼着与她重逢。

    谎言就像无底洞,早晚都有露馅的一点天,梨央既忧又怕,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眼泪也不自觉地掉了下来,刚要抬手去擦,忽然发现刘凌娥正在不远处打量着她。

    梨央连忙尴尬地吸了两下鼻子。

    刘凌娥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地说道:“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之所以会痛苦,就是因为知道了太多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儿。如果真相是残忍的,为什么一定要面对呢?”

    梨央抬起头,冷冷说道:“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刘凌娥不着痕迹地勾了下嘴角:“这世上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冯家,无论你们想打什么歪主意,在我眼前都不可能如愿的。”

    梨央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两支手在口袋里暗暗捏成了拳头。

    *

    半个月后,医生确认司徒蓝樱的伤口已经没大碍了,刘凌娥和冯斌卫终于开车把她接回了家。

    刘凌娥所做之事可以瞒过任何人,唯独瞒不过冯斌卫,他太了解自己的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几天前,他在医院看到了司徒蓝樱肚子上的伤疤,气得直接指着刘凌娥的鼻子痛骂:“疯子,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感觉整件事可笑至极。孩子,孩子算狗屁借口!刘凌娥和他结婚这么多年,早就将他算计到了骨子里,还能让他有生孩子的本事?哈哈哈哈,那个贱/人,分明就是在报复自己忤逆她的意愿。

    他确实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把司徒蓝樱娶进门。他不甘心继续过这种死气沉沉的生活,想组建一个更热闹,更幸福的家庭,他脑子里装着每个男人都有的英雄梦,想劝风尘女子从良,想做弱者的保护神。可现在呢,他没有从这桩婚姻中得到半分好处,这个家也变得愈发阴暗,再闪耀的钻石也无法将它照亮了。

    是他害了司徒蓝樱,可他原本是不想这样的。

    汽车在青石板路上兜了一大圈,载着各怀心事的夫妻和病恹恹的司徒蓝樱回到了家里。

    冯家的宅子是典型的三进式江南古宅,司徒蓝樱的房间面积很大,光线却并不好。上午的时候,她总是习惯坐在窗边的一张禅椅上,观察树枝在墙上投下的千姿百态的影子,这是枯燥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可过了午后,这片最亮堂的地方也会变得昏暗起来,若是碰上阴雨天,窗外浓云翻涌,狂风吹得草木乱舞,银杏树枝哗哗作响,气氛更是阴郁得叫人窒息。

    即使这样,司徒蓝樱也不愿向门口踏出一步,她知道门外一直有两个丫鬟守着,多好笑啊,凭她现在的身子,就算长出翅膀也飞不出这片宅院,刘凌娥这样做,无非是想每时每刻羞辱她罢了。

    那女人像一只蜘蛛,在半空中结下密密的蛛网,将热爱自由的人黏上去,看她们无力地挣扎,沉默地放弃,以此宣泄自己苦闷、压抑、欲壑难填的人生。

    司徒蓝樱甚至怀疑,传闻中那些死在冯府的女人们,究竟是被刘凌娥害死的,还是受不了窒息的寂寞,自行了断了性命。如果人生像这院子里的银杏叶,迟早都要凋零,那么困在牢笼之中,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正胡乱想着,突然感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正在蹭她的小腿,一低头,发现翠翠正在用它那双玻璃球似的蓝色眼睛打量着自己。

    怎么回事?嫁人之前她明明将翠翠留给梨央照顾了,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司徒蓝樱伸出手,将小家伙搂进了怀里。翠翠或许是初到陌生环境有些害怕,乖乖蜷着身子,没有反抗这个唯一的熟人。

    司徒蓝樱用下巴蹭着小猫身上柔软的白毛,恍惚想起,穆阳雪从前总是坐在明亮的窗前,哼着小曲,耐心地给翠翠梳理毛发。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温柔地就像一朵纯白的栀子花。

    不知不觉,她眼中蓄满了泪光,喃喃自语道:等到尘埃落定,一定还会再见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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