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珑心来到司令府的时候,王玉衡恰巧从会议室走出来,脸上凶神恶煞,看样子是刚冲下属发了一大通脾气。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叶珑心,因此表情都没来得及收敛。
叶珑心倒是全然无所谓,放下手包,笑盈盈地打了声招呼:“司令大人别来无恙啊,瞧您这脸色,是不是最近工作太辛苦了?”
王玉衡也是个场面人,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换上了一副颇为和善的笑脸:“让我猜猜叶小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要不是为了特别重要的事,我哪敢占用司令您的宝贵时间?”
叶珑心整理了一下裙摆,自顾自地坐在待客区的沙发上,就像到朋友家里做客一样自在。这世界上恐怕没有第二个女人能够如此从容地面对王玉衡了。
王玉衡在她对面落座,亲自斟了一盏碧螺春,呈到她面前,笑着问道:“刘明德的一条命,也算得上特别重要的事儿吗?”
叶珑心一边抿茶,一边垂着眼皮漫不经心地回道:“您是觉得,他死得正好吧。”
王玉衡手上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为什么要这样认为?”
“刘明德坐拥金山银山,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偏偏那人又生性多疑,很多资产连家里人都要瞒着。”叶珑心挑了一下眉,从容道:“那应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吧,您最近不是手头正紧吗?”
“哈哈,叶小姐毫无凭据地说这种话,应该算是诽谤了吧。”
叶珑心笑着摇了摇头,继续道:“刘明德虽然跟您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但他的野心恐怕不止于此,不然怎么会把自家三太太送去霖海都督府呢?而且......这么多年来,他应该知道不少您的秘密吧。”
“所以说,虽然这次的事情有些意外,不过对您而言也不算坏事吧?”
王玉衡端起茶盏,不由自主地冷笑一声:“叶家人对陈阳城的风吹草动,可真是够了解的。”
叶珑心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哦——”王玉衡拖着长音,用一双发光的狼眼直勾勾地盯了她很久,叶珑心则始终报以温柔的目光,并无半点退缩之意。
王玉衡终于妥协道:“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死在这种时候,终归是他自己的命,我不想受此牵连。”
叶珑心突然捂着嘴咯咯笑出声来:“司令大人可真会说笑话,您自家弟弟闯的祸,怎么能用“牵连”这个词呢?”
王玉衡眼神中瞬间迸射出一道危险的光。“我怎么听不懂叶小姐在说什么。”
叶珑心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语气像谈论天气一样平淡:“事已至此,不如我来给您出个主意。”
“哦?”王玉衡冷笑一声,暗暗琢磨这个女人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叶珑心勾了勾唇角:“您应该知道‘大禹治水,堵不如疏’的道理吧。刘明德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出了此等大事,城里城外各方势力都准备着做文章呢。常言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可不是靠金钱权势就能打压下去的。”
王玉衡用指尖敲了几下桌面,终于问道:“那您说说看,此事应该怎么办?”
“既然外面的人都等着编故事,不如咱们提前把故事编好,您可以这样说......”
听完了她的建议,王玉衡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过了好久才开口问道:“叶小姐为什么要帮我?”
“一个小建议,举手之劳而已,我想我父亲也不希望陈阳城在这种时候发生变故吧。”
看王玉衡的反应,叶珑心料到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便不再继续浪费时间,直接起身告辞了。
待她离开后,王玉衡默默点燃一根雪茄,心里酝酿出了新的想法。
*
柳垂怜刚刚进入安德女子中学读书的时候,龙茗是有些担心的。
15岁的年纪,其他女学生都是按部就班地读到了中学,但柳垂怜从未上过一天学堂,文化程度仅限于认得几个字,恐怕很难跟上其他人的进度。龙茗当然不指望小丫头读个博士回来,就怕她在唱歌这件事上骄傲惯了,突然换到不擅长的领域,心理落差太大。
没想到的是,柳垂怜读书很争气,埋头苦学几个月后,除了算数外,其他科目都达到了中等以上的成绩。
学校里的同学听说她是很有名的歌女,时常因为好奇过来找她聊天,关心她的生活和学习。柳垂怜没什么架子,性格也随和,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了一片,几个月下来,她反而感觉校园生活比在剧团里更加轻松安逸。
她在学校是寄宿生,又每日沉迷读书,所以很少关注校外的事情,城里那些瞬息万变的大新闻,多半都是小姐妹们强行讲给她听的。
一天早上,她刚结束晨读,抱着书本走在绿茵小径上,突然被一个戴圆框眼镜的女生从背后叫住。那女学生气喘吁吁地说:“怜儿,怜儿,出大事了!”
“又怎么了?”柳垂怜无奈地回过头,似乎早就习惯了她一惊一乍的做派。
“那个......你应该认识穆阳雪吧?”
柳垂怜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她怎么可能不认识穆阳雪呢?兰芝歌舞剧团的众多歌女中,她最敬重的就是穆阳雪了。阳雪姐姐不仅风华绝代,才华横溢,待人接物也是一等一的礼貌亲和,想来自己刚入团的时候,还接受过她的指导呢,当真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连秋绵远都说过,如果她们的师父有十成好,穆阳雪至少学了九成,司徒蓝樱连一成都没学到。当然了,这个评价可能有失偏颇,但是能获得如此挑剔的人的认可,足以证明穆阳雪的品行有多么出众。
遗憾的是,自从开战以来,穆阳雪已经很久没有出来活动了,就连自己都没机会见到她,眼前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千金小姐,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她呢?
女学生眼中隐隐含着泪水,神情激动地说道:“报纸上写,穆阳雪小姐,去世了!”
“哐当——”柳垂怜手上的书本掉了一地,那瞬间,她感到耳边炸起一道惊雷,整个人都呆住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不可能!
陈阳城所有老百姓在读到《晨报》的时候,都表现出了和她一样的极度的震惊。今天出现在报纸上的两位主角,一位是呼风唤雨、富甲敌国的豪商巨贾,一位是耀眼夺目、风华无限的当红女星。如此瞩目的两位名人,竟然一齐死在司令府的监狱里,简直叫人瞠目结舌,怛然失色!
报纸上这样解释他们的死因:刘明德携三太太穆阳雪去监狱探望司令大人,不料突遇刺客,二人舍生忘死,为保护司令身受重伤,最终不治身亡。
文章给予了两人极高的评价,称颂他们为“无畏的英雄,正义的领袖”。为了表彰两人的英勇精神,总政府授其“英雄”奖章,另赠每人一条镶玉金腰带,同时还补贴了刘家一笔抚恤金。
说来好笑,刘明德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钱,到头来,一条命却只换来了几千银元。
穆阳雪是全城人气最高的歌女,拥有无数狂热的追随者,她死得如此蹊跷,报纸给出的解释又漏洞百出,自然难以平息民众心中的怒火。不过这件事牵扯到司令府,普通百姓不敢顶风闹事,只能将万般愤慨暗暗藏匿在心底。
没过几天,不知道从哪又传来一阵风声,说行凶的刺客是霖海那边派过来的......
一句传言而已,根本无从考证,却引发了大规模的群情激奋。
在老百姓朴素的逻辑中,叶鹤桐能有什么好心思?他想要的,无非是吞并王玉衡的势力,掠/夺陈阳城的财富,扩张自己的权利。如此想来,他派人刺杀王玉衡就更加合情合理了。
一时间,民众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众多年轻学生直接冲上街头示/威/游/行,要为刘明德和穆阳雪讨个说法。
王玉衡对这件事的处理态度非常含糊,只将带头闹事的人关起来教育了两天,转身又毫发无损地放了出来——这一点都不符合他严厉的作风,外人看在眼里,权当是一种隐晦的认可。
就这样,南北两方的矛盾潜移默化地导向了陈阳城和霖海之间的矛盾,原本就不牢固的联盟变得更加岌岌可危了。
*
清晨的龙啸公馆内。
叶珑心和秦梨央正在餐厅里用早茶,一个小丫鬟突然走进来,将今天的晨报交给了叶珑心。叶大小姐见状,立马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用湿帕子擦了擦手,接过报纸仔细阅读起来——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无论忙什么,都必须第一时间掌握所有的新闻。
看了没一会儿,她突然叹了口气,接着摇了摇头,将报纸递给餐桌对面的梨央。
梨央本来还在啃面包,一抬眼,猛地看到报纸头版上印着一张穆阳雪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人清婉秀丽,一双灵动的眼睛正冲她微微笑着。她被吓得不轻,“哇”地大叫一声,面包片也从嘴里掉了出来。
叶珑心怕她噎着,赶紧起身帮她拍背,又贴心地为她倒了一杯牛奶。
梨央推说身子不舒服,匆匆逃回了房间,关上房门的一刹那,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眼泪来得不可思议——她比读报纸的人更早知晓穆阳雪去世的消息,只不过当时她震惊、恐慌,举足无措,满脑子都是如何帮王泗源洗脱罪名,如何向司徒蓝樱解释真相,并没有真切地感受到,一个音容笑貌如此鲜活的漂亮女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从随身的行李中翻出穆阳雪送给她的那枚玉佩,温润的白玉托在手心里,就像穆阳雪周身散发的温意。她们的师父留下两块美玉,一定是希望姐妹二人互相扶持,在浊世中做照亮彼此的明灯,可现在,一盏耀眼的灯骤然熄灭了,司徒蓝樱要怎么走出黑暗呢?
梨央的眼睛越来越酸涩,身体从床沿滑到地毯上,抱着膝盖呜呜啜泣起来。
叶珑心立在门口,透过门缝向里看了一会儿,最后浅浅一笑,将门重新带上。
她穿着一条米色的真丝睡裙,披散着一头瀑布般松软的褐色卷发,坐在吧台前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紧接着,涂了鲜红指甲油的纤指随意点燃一支女士香烟,朱唇开阖,一团白色的烟雾缭绕开来。
吧台上平摊着今日的晨报,报纸上并排张贴着刘明德和穆阳雪的黑白相片。
“哎,看着还真是一对不般配的夫妻——”
叶珑心依稀记得,在霖海的时候曾经见过穆阳雪一面,那份姿色,当真是倾国倾城,见之难忘,实在可惜啊。
她用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的绝色容颜,喃喃笑道:“不好意思啊,到最后还得再利用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