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古城的百姓最擅长享受生活，平日里无论吃的喝的玩的乐的，总比别处丰富许多，仿佛永远都没有闲闷的时候，但当下关头，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前线的战争局势。

    开战伊始，南方军队连连告捷，一连攻下北方数十座城池，军中士气大振，百姓亦是欢欣鼓舞，感觉胜利的日子近在眼前，很快就可以跟远征的亲人团聚了。

    可惜这种喜悦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前线便传来了巨大的噩耗。

    所向披靡的南方军队行军至西北重地褚坡一带，遭遇敌军的强烈反击，被迫撤退了几十里地。南方军高层下达指令，要求陈阳城派遣的五万精兵从东部整装出发，与主力军合力夹击，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万万没想到的是，陈阳大军行至怅乌谷，竟然遭遇了敌军的埋伏，千万只利箭如密密麻麻的蝗虫袭来，顷刻穿透了战士们的铠甲。整座山谷回荡着凄厉的惨叫，弥漫着浓浓的血雾，惨烈之状如同回到了十几年前的红河滩。

    这场惨烈的战役中，陈阳城派遣的战士几乎全军覆没！

    这条消息如一颗炸弹，瞬间在陈阳城掀起轩然大波。大街上，小巷里，悲怆的哭声经久不绝，一夜间，多少耄耋老人失去了儿子，多少年轻女子失去了丈夫，多少稚嫩的孩子失去了父亲。战争带走的不仅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更是无数家庭的依靠。

    老百姓们不能理解，为什么同一片战场上失利，牺牲的全部是陈阳城的士兵，而霖海的军队却毫发无伤？在各路媒体的推波助澜下，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了大都督叶鹤桐。

    王玉衡最初决定派兵的时候，城里反对的声音并不强烈，作为南方政府的管辖地，陈阳人的骨子也有一股傲气，早就忍够了江对面在军/事/问题/上的强硬做派。另一方面，叶鹤桐骁勇善战且兵力雄厚，由他的庇护，大家都认为这场仗会打得很轻松。

    可无限的信任最终换来这般惨痛的结局。一时间城中叫骂不绝，百姓们恨不得将那卑鄙老头抓来千刀万剐了。

    更有甚者跑到司令府门口游行示威，要求立即处死叶珑心，以命抵命，用叶家人的血祭奠马革裹尸的陈阳勇士。

    叶珑心却一点都不害怕，还是在保持着老样子，每天读书写字，喝茶种花，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相比之下，王玉衡可就没这么轻松了。前线消息传回来之后，他不停收到各方人士的建议——叶鹤桐的做法严重损害了我方利益，伤害了百姓的情感，时事所迫，民心所向，必须及时止损，与霖海的势力划清界限。

    王玉衡重兵在握，又守据着陈阳宝地，早就不想受南方政府牵制了，只是苦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由头，恐落下不忠不义的骂名，而当下就是最好的时机。他不再犹豫，当即派人给叶鹤桐送去一封告知信，宣布陈阳城不会再向北方战区派兵支援。

    王玉衡是叶鹤桐的下属，此番举措，造反之心昭然若揭。没过多久，前线就寄来回信，措辞十分激烈，谴责王玉衡违反军令，背信弃义，必将自食恶果。

    信上虽然骂得难听，但明眼人都能看透，只要叶珑心还在陈阳城，叶鹤桐根本不敢拿王玉衡怎么样。果然，司令府很快收到了第二封回信，措辞要比上一封婉转很多，只要求王玉衡速速将大小姐送回霖海。

    王玉衡显然不着急，巧得是，叶珑心也不着急。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南方军队接连受挫，叶鹤桐决定放弃了北方重地长峰，敌军高歌猛进，一路南下，眺望琼江，直逼陈阳。

    陈阳城的百姓过了十几年的太平日子，哪里见过这种骇人的场面，一个个吓得魂不守舍，宅门紧闭。青天白日里，街道上空无一人，空寂的宛如一座死城。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当北方大军气势汹汹，濒临城界之时，西南山区的一支叫做图坦的起义军也趁势而来。他们虽然装备简陋，但一个个都是不要命的生猛汉子，力量不容小觑。

    陈阳城腹背受敌，城市每日被轰隆隆的炮火声环绕，夜空被巡逻的火把映得通明，孩子吓得啼哭不止，世界颠倒错乱，仿佛下一秒就要湮灭在硝烟之中。

    事已至此，不可能指望叶鹤桐出兵相救，一切只能靠自救了。

    *

    王玉衡手中捏着一封信，在办公室来来回回地踱步，眼神阴郁至极。

    这是一封老司令的余党提交上来的联名信，意思很明确，希望他分权给王泗源，兄弟两人一个北上，一个南下，兵分两路，共同抗击外敌，保卫城池。

    呵呵。

    他将信拍在桌子上，忍不住冷笑一声。这帮老狐狸，蛰伏了十年，终于还是露出尾巴了。

    2

    王玉衡一直有个心病——老司令去世前曾向所有部下交代过，要将兵权平分给两个儿子，只是当时王泗源年幼，大权便落到了王玉衡一人手中。不过平心而论，王玉衡拥有如今的地位，靠得不仅仅是父亲留下来的那点基业，就算说眼前这片江山是他自己打拼下来的也不为过。

    明明他拥有的一切都是应得的，可当年老顽固却始终认为他霸占了王泗源的东西，嘴上反反复复唠叨着：二公子如今已经年过二十，身强体壮，一表人才，不应再担任虚职，而应该领兵上阵，大杀四方，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这次更是连掩饰都不掩饰，直接逼迫自己交出兵权了。

    王玉衡手下自有信得过的强兵强将，抗击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军/阀，还非得用王泗源不可了？他点燃了叼在嘴上的雪茄，又将那封联名信拿起来看了一遍，不禁怀疑，这次的小把戏王泗源自己参与了几成。

    房间里没有点灯，燃烧的雪茄发出一缕幽蓝色的光。王玉衡抬起头，正好对上白墙上那幅老司令的巨型画像。

    画中的男人微微侧坐着，身穿墨绿色军装，腰板挺得笔直，满头华发，表情威严，目光炯炯，面部棱角分明，一看便是个金戈铁马的风云人物。

    王玉衡静静端详着照片，许久之后，自言自语道：“你说，我该拿那小子怎么办？”

    *

    陈阳城如今的局势可谓是外忧内患——城门外炮火声不断，城门内又掀起了党羽之争。

    此时此刻，王泗源如坐针毡，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王玉衡一直对权利有着超乎寻常的欲/望，更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只念在父亲的情面上，才没有对自己痛下狠手。可现在那群老头子不是把自己架在火堆上烤吗？万一真把王玉衡逼急了，连同这些旧势力也会被一并连根拔除。

    泗水河波涛滚滚，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可当这片土地面临危机的时候，他却不得不思考自己的退路。

    眼下有谁能保护自己？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霖海的“那位先生”。

    实际上，叶鹤桐还在南海驻兵的时候便与他联系过，为他提供了不少生意上的建议，这位老人家行事爽快，为人亲切，并不像传言那般阴险狠戾。叶鹤桐来到霖海后，更是不止一次向他递出橄榄枝，称赞他是将门之子，气度不凡，注定要成就一份大业。

    王泗源并不傻，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却仍然心存幻想——毕竟叶鹤桐没有儿子，没有儿子肯定要另选接班人，既然如此，自己的情况不是正合适吗？

    王泗源不敢确定这样的想法是不是一厢情愿，毕竟叶家跟他的合作还停留在生意层面，如果自己迈出那一步，就必须面对完全未知的将来，而身后则会变成万劫不复的深渊。

    投奔叶鹤桐，就是背叛王玉衡，背叛整座陈阳城，常言道：“兴仁义之师，天下莫敌，兴不义之师，天下皆敌。”倘若今朝做了叛徒，将自己置于不仁不义之地，往后的路又怎么可能平稳的走下去？

    不行！绝对不行！不能做这么愚蠢的事，他不能成为叶鹤桐的傀儡，必须韬光养晦，培养自己的力量。

    时代的车轮终将碾过一切尘埃，将大部分人远远抛在身后，只有极少数才能成为历史长河中闪耀的星辰。王泗源不是一个英雄主义者，却也不愿将自己的命运置于他人手中。

    从小到大，他在王玉衡面前永远都是谨小慎微，像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郊野山庄的夜晚，攒动的人潮中，梨央被吊在戏台上受尽了羞辱，而他只能站在台下紧咬牙关；司令府的监狱里，穆阳雪鲜活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却没能抓住机会，留在永恒的遗憾。

    如果是他继承了父亲的兵权，朋友们就不会遭遇这种种的磨难。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什么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王玉衡而不是他？

    叶宁欢说得没错，浪漫和才情在战火的硝烟中根本不值一提，真正的男人就应该去追求功名与权利。

    此时此刻，王泗源心里已经酝酿出了万劫不复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