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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

    锣喧鼓闹,今日是陈元迎亲的大喜日子。从昨晚入夜,直到此刻进进出出、迎请进一众乡邻叔伯,他仍难掩满怀激动。且随着时辰愈近,众人一拥催促,替他理襟整花,更加速了他心脏怦咚。

    “快着些,可不敢误了吉时!”村中里正忙让人牵来喜马,又仔细点瞧了番迎亲喜队,嘱咐交代:“诸位,诸位!咱们脚下都快些,定要绕城两圈,明白!?”

    喜队中轿手、旗手、喇叭吹手等一行人,无不高声应和,“得!”

    姜离是今大早就带了随从、抬了贺礼来道贺帮忙的,他以陈元前少东家兼好友身份任着傧相,此刻便在喜队中,在陈元跨上大红喜马后,他亦跟着跨上后面一匹,趣笑道:“王世叔只管放一万个心,便是他新郎官等不及想少绕一圈,我姜少卿还不依呢!”

    姜离这话一出,不光王里正及喜队众人,兹是听见的,陈家小院内外没一个不笑声连连,直惹得陈元两颊染红才休。

    “好好好,走了!”喜娘笑着对王里正和满面红光的陈伯交代了几句,便招呼喜队出发。

    “点鞭炮!快!”

    伴随着噼里啪啦一阵炮响,喇叭吹手深吸一气,腮帮子满鼓,高亢庆人的喜乐便从窄小腔径喷扬而出。

    一路上热闹非凡,毋需多提。

    “瞧见没?都说人生有四喜,要我说还是这赢得美人归,红马大轿、洞房花烛最妙!”一路人停下观望。

    “哪四喜?”又一人问。

    “怎么,连这你都不知?所谓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啊。”

    后出声路人答道:“我看金榜题名不错。”

    先出声路人嗤笑一声:“你能?”

    “甭笑话,”后出声路人道:“我是听人说起,府城那位第一美人许给了诗书之家,那郎君在县学曾有过策论魁首之称,瞧来,兴许便是这位。温润有礼,气度不凡,指不定那日就真金榜题名,也未可知。”

    “哦?若是这样……”

    “胡说八道什么!”

    正当几个路人对陈元一行低声话论时,忽听一声呵斥,“什么诗书之家?!穷酸下民罢了。都散开,搁这瞎起哪门子哄!”顾彦安从城郊觉空寺回城,李非在前牵马。李非知徐家小娘子今日出阁,更远远望见了陈元那行迎亲队伍进城……他唯恐自家主子怒形于色,为免迁怒于他,忙喝散行人。

    行人中有认得李非或顾彦安的,急忙后退,并低言:“快散了……李爷是官中人。”

    话一落,众人皆鸟兽散。

    “咦?”

    在一堆行人最后面有三大一小四人,小的只六七岁,乃奶娃稚子,却小小年龄学着身边大人做派,将腰背挺得笔直,风神秀彻。行止间自有气度显露,显然非一般人家教养得出的。

    “大伯……人都走光了,问谁去?”小娃先偷瞄了眼三人中年岁最长、约摸五十上下,两鬓略见银灰之人,而后才望向被唤作“大伯”的瞧约似近而立的男人。

    男人似乎极爱逗弄小侄子,似轻捏又似安抚地拍了下小侄子后颈,之后才吩咐身边人:“守良,再找人打听。”

    “是。”

    钱守良领命而去。

    “若打听不来,怎么办?”小侄子又问。

    男人似笑非笑瞧着小侄子,似道:你问我?

    小侄子瞪圆了眼,回击:不然?耽搁行程的,又不只我一个。

    男人搁在小侄子后颈的手,略带了些劲儿。

    小侄子瞬间不敢造次,忙找补道:“若、真打听不来,便在此地等着一道回去,似乎也可。”

    “阿爷您看呢?”

    小侄子对自己后颈上那只手掌,明显无可奈何,只得求助自家祖父。

    一直未出声的梁林辉终是挪动了视线,从已然望不见的迎亲队伍方向,转回了自己小孙子。

    “沐齐,不得无礼。”

    “阿爷……”梁沐齐满脸满眼的委屈,他哪里有无礼,分明是大伯以大欺小,仗尊欺幼。

    “嘀嘀咕咕些什么呢?”梁明景笑问。

    小沐齐猛摇首,“没呀。”

    “小家伙,定是搁心里编排我呢。”

    “大伯明鉴,绝对没有。”小沐齐脸不红心不跳,开玩笑,他怎么可能承认。他一派老神在在,忙正肃面色,生怕给他大伯瞧出一丝破绽。

    “沐齐不知事,三爷别同他一般见识。”梁林辉道。

    “叔父说得哪里话。”梁明景微蹲身子,一把抱起小侄子,道:“别听你阿爷的,咱们小阿齐最是聪慧伶俐,比起你爹那会可贴心多了。”

    梁明景在小沐齐耳边轻言,“不若…大伯做主,免你三日课业?”

    小沐齐唯恐这难得的美事变卦,方才那点子委屈,比起三日课业简直不值一提,忙确认道:“真的?”

    “大伯说的,能有假?”

    “大伯英明!”小沐齐两颊爬上了两抹腼腆绯云。他快速瞄了眼周遭,趁着在不远处打听消息的钱将军未回,赶忙在他大伯侧脸上亲了一小口。

    梁明景一阵开怀朗笑,“你这小家伙,从来便天不怕地不怕惯了,怎就怕先生布下的课业?若今后再有顽皮,看大伯怎么治你。”

    “不不不,”小沐齐哪能让他大伯找到他死穴,急急找补,“大伯英明神武,您才是沐齐最最最最敬仰又敬畏之人,小小课业算得什么。”

    “惯得你没个规矩,还不快下来。”梁林辉轻斥一声,将小沐齐从梁明景怀中给接了下来。

    被自家祖父教训了,小沐齐一下泄了气,如霜打蔫的茄子。只小手还紧紧拉着梁明景,借着他大伯之势壮胆。

    就在此刻,钱守良打听到消息回来,“禀三爷,他们一行正要去陈家道贺,我们可随同前往。”

    钱守良口中他们,恰是正善堂王大夫夫妻及徒弟卷柏,三人手上提满了贺礼,要出城向陈家去。

    梁明景问:“叔父以为如何?”

    “自然好。”

    见梁林辉无异议,梁明景便吩咐了钱守良去拿来早备下的贺仪。

    几人一道同行。

    一路上,王大夫都在暗暗观瞧,“诸位当真是……陈元在肃冲关结交下的友人?”

    “确确实实。”接话之人是钱守良。

    王大夫又道,“可千万别见怪,在下是听着诸位口音像上京人士,故有此惑,万望海涵。”

    “……无妨。”梁明景接道,“原本是提前了许多日子启程的,哪晓途中遇事耽搁,也幸得在今日赶到,若待明日,便遗憾多多了。”

    王大夫虽同梁明景围绕‘陈元’交谈着,但一直到陈家小院,他心中仍旧存疑。

    他打发卷柏把贺礼送进去,且交代娘子尽可与妇人们唠话,不必管他。而后才拱了拱手,请梁明景几人稍后,他自去请主人来招待远客。

    “王大夫来啦!”

    “王大夫大好!”

    “快快,王大夫屋里坐,屋里暖和!”

    还是寒冬天气,大伙们因沾着陈家大喜,脸上都洋溢着喜气。院内也到处火红红一片,喜庆热闹中,叫人暂时将忘了忧烦。

    “王大夫!你可来得迟了!”李衙役见到王大夫,如何都要拉他到一旁喝茶。他是替自家府尊跑腿,来陈家送贺礼的。他每每思及,如今陈家小郎真真和徐家娘子走到一处了,都不禁感叹,世事难料。而且,谁又能猜到,他们府中大公子脾性愈发古怪了,府尊夫人也一病不起病得半死不活,堂堂府衙内宅,今却是大小姐发号做主……他么,更是得了府尊赏识,拔升三班衙役之头,远不是李非能比的。

    “看见陈伯没?外面有远客到了。”

    李衙役道:“同福来货行的福叔和王里正在堂屋,许是为拜堂仪程准备物……”

    闻言,不等李衙役说完,王大夫直奔堂屋。

    “老哥哥!“

    望见陈伯,王大夫拉了陈伯就走,“外面有远客到,说是陈元在肃冲关结交下的好友,特为今日喜事而来。三大一小四个,遇上了我,同我一道,你快瞧瞧去,听几人口音似上京人士,别是……”王大夫是知道陈元身世的,想起那几人上京口音又通身不凡气度,他便不敢胡猜。

    上京口音!?自这四个字落在陈伯耳中,陈伯就觉晴天霹雳。他既不敢出去一观究竟,又害怕乃心中所思所想,不敢怠慢了。

    同样听见王大夫所言的福叔,也急忙忙走来。他略略扶住有些脱力、腿脚发软的陈伯,轻声宽慰:“你先莫胡想,去迎了几位远客进来再说,许是世子爷派人来贺二公子也极可能。莫自乱阵脚,自个儿吓自个儿。”

    福叔宽慰完,到底也不敢侥幸、大意地认为,外面来人,只是二公子在肃冲结交下的友人,或什么贺使。他按耐住惊诧道:“我和你一道迎去。”

    陈伯点点头,直把提到了嗓子眼的心,往下咽了咽。才迈开步子,出门迎客。

    外头,几人站等过片刻,终是在热络邻里的邀领下往院子里去,一进一出,两行人正逢院门口撞见。

    “陈伯!!?”

    陈伯眸中乍映出梁林辉模样,那模样,与当年在菡萏园见到过、与存在他记忆中的贤摄政王,一丝不差……他心脏骤停,霎时便软跪了下去。

    当年始末,在梁呈章跟前陈伯尚能说上几句,但在曾经之主,在出则统帅过三军威震外寇,退则总揽朝堂、率百臣扶幼主的梁林辉威严下,他是半分侥幸不敢存,脑中惧吓得空白一片,形如昏厥。

    院中左邻右舍见状,都疑是陈伯疾发,包括王里正、李衙役在内,全围拢了过去。

    “王大夫快给瞧瞧,今这日子,万出不得好歹!”

    “是啊,再过会花轿就该到了,还得拜高堂呢!”

    “陈伯伯身子向来就差些,这也才见好不久,别是累坏了,快扶屋里歇歇!”

    眼见陈伯疾发,担心给喜事添了差错,被请做拜堂仪程主婚的王里正也很着急,他遵着王大夫吩咐,招呼着大家,“大伙都退开一些。来,卷柏小兄弟,给你师父打下手。”

    梁明景见他皇叔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不置一词,到底是不忍这场喜事徒生变故,便捏了捏小沐齐后颈,轻拍他一下。他皇叔他不知,至少他是来道贺,并非搅场来的。

    小沐齐得了他大伯指示,旋即上前,问得有礼有节:“这位老伯伯怎么了?外面冻人得很,快扶进屋里诊治吧。”

    福叔在瞧见自家王爷时,就屏了呼吸。但使他更惶然的,还有王爷身边的当今圣上。

    “老伯伯,”小沐齐侧目对福叔道,“你招呼着我阿爷和大伯,我跟进去看看。”

    此时有了小沐齐出面,福叔回魂,忙恭敬答应。

    “王——”

    “这是三爷,还有钱护卫。”不等福叔一声王爷出口,梁林辉微皱眉头,淡扫了他一眼。

    福叔心中惴惴,连声应是,“三爷请。”

    他收拾出一张空席桌,忙前忙后,拿干净帕子拭过好些遍,才敢请了梁明景坐下。

    梁明景不愿破坏本该喜庆的氛围,便吩咐钱守良,“守良,把叔父和我备下的贺仪,交给他。”

    福叔稳稳接住两只精致雕花礼盒,“三爷,小人全福。”

    梁明景没给他皇叔说甚或面色冷然的机会,摆手道:“这儿不用你,自忙你的。”

    福叔没胆子不应“是”,却也不敢真走开。只暗暗瞄着二位主子神色,掐着时头从旁添茶。

    没多时候,小沐齐便打望着过来……他快步行至梁明景身边,捧走了梁明景手上热茶,啜上一口,“大伯,人倒是醒了,却半晌说不出话。”

    梁明景眸色复杂地默了默,淡瞧一眼他皇叔,“能清醒就行。”他吩咐,“找笔墨来。”

    福叔拿来纸墨,只见圣上快速落下“如常”二字,便将这纸圣谕给了他,“拿进去。”

    福叔心脏咚咚跳了许久,直到看见此二字,才稍定。

    院子外唢呐声由远及近,愈发响亮。等陈伯从鬼门关拉回魂时,陈元已然在一众人拥簇下迎着徐蕙进门,并背着徐蕙跨过了火盆。

    王里正手提一只公鸡,点了些鸡冠血,说着一堆吉祥话。一众尊宾邻友之喜呼声,传进了堂西屋。

    福叔将那纸圣谕收好,“二公子迎花轿回来了,咱们得快些,整理整理便出去,立刻就要拜堂的。”

    陈伯连连摆手,有当今圣上和贤王爷在外,他一介罪人之身,哪能、哪敢去坐那把高堂椅子,让公子拜他。

    福叔和王大夫甚能体会陈伯此刻之心境。于福叔,他深深明白,世子爷可以不追究,不代表圣上和王爷不会追究,无论当年始末与陈伯有无干系,隐瞒不报、藏匿皇室血脉,便是欺天大罪。

    而于王大夫,那上京城中天子、王爷离他们小民百姓,着实太远,他是惊吓坏了。

    福叔急得喉咙生火,“一切如常是圣谕,咱们再耽搁下去,就是违旨不遵了。”

    王大夫也道:“是啊,老哥哥你想想,今要出个好歹,你叫陈元如何自处?他也好、你也罢,甚至徐家丫头,若有不慎,会让他遗恨终生的!”

    陈伯双目刹那湿润。

    “……好……”

    他身负大罪死不足惜,但不能让公子再因他与王府生隙了,“我去……这就出去。”

    外面,喇叭吹手们似鼓着生平力气,把几只唢呐吹得震天热闹。众宾友们一哄拥着新人往堂屋走,都等着观礼。

    小沐齐这时半分顾不得他阿爷和大伯,他甚少见到普通烟火,且还是如此生动热闹的成婚仪程。

    他一个劲儿往前凑,活脱一只滑泥鳅,弄得钱守良没办法,看他不住。

    小沐齐挤到了王里正身边,听着王里正高声唱“一拜天地”,他便兴奋地同众人一起喝彩。

    “二拜高堂!”

    “好!”小沐齐仍高声喝彩,丝毫不晓他站在门口的阿爷,面色凝出了寒霜。

    “夫妻对拜!”

    “好!好!”小沐齐激动地叫彩。

    等观完礼,小沐齐似还意犹未尽,直感叹,上京城中那些公侯之家请宴,怎就没这般精神气儿?且甚至,他还随着几个妇人,侧了脑袋好奇地往堂东屋洞房里,瞧了瞧。

    钱守良一把抓住他后领子,奉命将他提‘请’了出去。

    再回到席前,小沐齐才知唯他一人兴奋外,他阿爷和大伯脸上都不太好看,尤其他阿爷,面上明晃晃四字“生人勿近”。他小心肝一颤,忙收敛笑容板正小脸,等到席上发下筷子,便眼观鼻鼻观心,一劲儿扒拉着自己小碗中那坨白米饭。

    梁明景幽幽看他,“很高兴吧?”

    小沐弃忐忑措辞,“还……还好。”

    “哼。”

    这时候,梁明景没甚心情逗弄小家伙,也就翻篇儿不多提。他命钱守良吩咐不敢近前、却总在一旁观候的福叔,安排几个人过来。别桌都满满当当,数他们这桌粥多僧少,空得扎眼。

    福叔哪敢随便使人跟圣上和他家王爷同桌,只得硬着头皮,临拉了姜少东家与王大夫。接着,还凑了一个王里正。

    若再要多,福叔是打死也不敢安排了。

    席间。尽管梁林辉和梁明景下意识收着气场与威压,但仍旧让同席几人感到压迫。

    王大夫陪得谨慎忐忑,姜离、王里正二人却都搁心里猜着,此几人是陈家哪门子亲戚,或是陈元几时结交下的友人?

    屋内。

    兰香陪着徐蕙,同时透过窗隙观看着外面。

    “兰香?”

    “小姐,我在。”兰香回到徐蕙身侧。

    “拿盏水。”

    “是。”兰香立马倒来热水,她家姑娘打晨起就忙着绞面梳洗,半日没进过东西了。

    她端过一碟红枣喜糕,递到鸾凤盖头下方,“小姐,你多少垫垫,瞧着没一时半会,姑爷是下不了桌。”

    徐蕙咬了半枚,轻拭过殷红唇瓣,便放下,“可以了。”她不愿沾落了糕屑在喜服上,亦不愿吃花了口脂。这会盖头未掀,整理起来不方便。

    且更甭提,她自是要将最好一面,在此成婚之日,留给她夫君。

    “兰香你来,”徐蕙轻招手,“出去告诉姑爷,别太多喝酒,若回来烂醉如泥,我便不让他……”

    “躺床上?”兰香掩唇笑道。

    “你这丫头,尽爱胡说。”徐蕙娇骂一声,只觉脸上染了绯云,许许发热,“还不快去?就说,不许他进门。”

    兰香仍笑,“哎呀,那可不成,若不许姑爷进门,谁来给小姐掀盖头呀?”

    “好你个丫头。万别叫我拿了短儿,今后好生治你。”

    “大喜的日子不兴恼人,”兰香忙退开几步,“好好好,好姑娘绕我,婢子这就传令,告诉姑爷去。”

    说完,兰香笑着出去了。

    陈元在听到兰香有意压低,却又能使一二位客人听清的声调时,哭笑不得。

    兰香传完话就回,哪里顾得新姑爷正敬酒那桌,因她的话起着哄。她原是一片心让客人知晓小姐意思,好让客人们少灌姑爷些酒,怎料得,客人们反愈发灌起姑爷酒来了。

    陈元喝过几杯,便推着挡了挡,“诸位,诸位叔伯、弟兄,还有好些桌呢,便饶一饶我,改日,待改日,我陈季先再与大伙儿畅饮!”

    “是啊,”陈伯也道,“大家晓我顶不得甚么事,余事还都要靠我家公子料理,实在多喝不得。大家包涵,多包涵些。”陈伯强忍着余光不向屋檐下那桌望去,勉强扯出笑容,不失礼数的招呼着客人。

    陈家在临风府几乎没甚亲友,除王大夫和陈元几个友人,并几家稍好的邻里外,余客皆是同村人。历来,村中各家有喜丧之事,大家都帮忙随礼的,礼虽不贵重,情意重。

    陈元推辞不过,到底又多喝了两杯,大家才放过他。

    “公子?”陈伯稍扶了他一把。

    “没事,我还很清醒。”

    陈元笑着,又一一去各桌敬酒,甚着重、敬重地陪过一阵子徐家来客,才调转目光,朝屋檐边最后那桌走去。

    “公子?!”陈元脚步有些虚浮,陈伯担心不已。

    “没事,您别担心。”他很清醒。清醒到在拜堂时,就觉察到了梁林辉几人,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威严内敛、两鬓略见银灰,本是忘得干净,却忽又从他记忆中浮现出,叫他无法不认得的那个人。

    梁呈章与他倒有五分相似。

    越走近,陈元心脏,越如同被人用刀扎得四分五裂。但他死死忍住,仍一面笑容。

    “王伯伯。”陈元笑着给王大夫斟酒,“我敬您。”王大夫夫妻是除陈伯外,唯二能让陈元搁在心上,敬如再生父母之人。王大夫对陈家、对他陈元不计年岁的接济帮扶,此恩情叫他陈元一世难报。

    王大夫滴酒未动,陈元敬完一杯,接着又斟出第二杯,“陈元再敬您——”

    “够了。”王大夫观着两位尊客脸脸色,忙止住陈元还要斟第三杯之举。

    “您别拦着,”陈元不顾王大夫阻拦,“让我敬完。”他将手中酒一饮而尽。他敬王大夫如父,三杯定是要喝完的。

    陈元为免陈伯牵心,有关他在肃冲之险,半分没和陈伯提及,然而却瞒不过王大夫。王大夫在他回来后,如常给他号脉,陈元没法子推脱,眼见身子亏空、脾胃俱损之事被发现,只有如实相告。

    王大夫研究过秦白止给陈元配养的丸药,又紧着、赶着给他配出好些,嘱咐他照旧吃着。就连今个大喜,念着他身体,王大夫也是于昨儿就赶出了解酒丸,使卷柏拿予他,让他在饮酒前吞服上数粒,不至真伤了他身体底子。

    瞧陈元情绪这般不对,仍要敬酒,如此状态,王大夫没法不忧心。然,当着两位尊客面前,他想如平常般制止,到底不好轻举妄动。

    “你……少喝些。”

    王大夫微微皱眉。

    “没事。”陈元应着,又连斟三杯敬过王里正。王里正平素与陈家交情不多,但因他是里正,今还担了主婚人,陈元连敬上三杯应当应分。

    “少卿。”

    陈元睁了睁眼,忍住脚下虚浮,走到姜离旁边。

    姜离此刻便是个呆的,也瞧得出陈元很不对劲,且这份不对劲,与同席给他压迫感极强的几人,定有关系。

    “一杯就成。我脾胃不佳,多饮不得。”姜离这话是说给陈元听的,肃冲之险犹如昨日,他陈季先脾胃损得有多狠,他姜少卿最知道。

    姜离猜不出那几人身份,且回想起临出肃冲关地界时,威北大将军亲自相送,却仅仅为一面,为相赠一面保君平安的虎啸旗……若说不惊震,他不好奇季先与威北大将军之间究竟有何关系,是不可能的。

    姜离道过恭祝话,见仍旧拦不住陈元再斟,担心他多饮,忙相陪三杯。

    陈元笑得开怀,好好,三杯好!子通和宏良不在,但到底有个可和他相陪三杯之人。乍念起远在他方的顾彦知、钱奇,陈元双瞳蕴湿。

    他咬牙将那份即落的氤氲强逼回眼眶,取换过陈伯手中酒壶,又是三杯敬过钱守良,“钱将军。你于我陈季先乃救命之恩,本不该一点薄酒能酬谢……今是我陈季先大喜日子,你能来,是我陈家蓬荜生辉,将军之大恩,还请容陈季先改日叩谢!”

    陈元曾问过钱奇,钱守良确乃上京钱家一族子弟,与临风钱家亦同宗,但相隔甚远,没甚交情。

    陛下与贤王爷尚排在他之后,钱守良惶恐不已,哪敢真受陈元三敬,他霍然起身,微侧开身子,避开了陈元携杯一揖,“不敢当。职责所在,分内之事而已。”若陈元真真是个普通人,也无大将军死令必保他无恙,抛开命定不提,若让他选择,他宁愿活着的乃白将军。

    任谁都存着私心,钱守良自不例外。

    钱守良没再落座,立候在了梁明景身后。

    一连数杯下肚,王大夫那解酒丸纵是神如黄丹,搁陈元腹中也该忙不过来了。陈元定了定神,倚桌借力,视线浊浊又澄澄地落向梁明景,继而透过梁明景,定格在梁林辉身上。

    他笑了。

    忍着醉颤之手倒酒。

    “怎么称呼?梁公子吗??”

    “随意就好。”

    话罢,陈元敷衍一杯,便越过了梁明景。

    坐在梁明景和梁林辉中间的小沐齐,目睹这幕,手上一松,吧嗒一声,筷子就落在了地上。他从未见过有人敢此般无礼对他大伯,且这个人还能有命活着。更甚的,这人是他素未谋面、今且大开眼界的二叔!?

    虽说不知者理该无罪,但这份应不应该,却是取决于他大伯心情。

    小沐齐笑僵了一张小脸,无比懂事替梁明景换过酒盏,改斟了热茶,“喝茶,您喝茶,饮酒伤身子的。”

    席桌上的僵持,除同席几人外,并连其他各桌及屋内趴窗隙边观察的兰香,都察觉到了。一时间,陈家小院内寂静异常。

    就在小沐齐巴巴望着,钱守良放轻了呼吸,王大夫也要坐不住时,梁明景神色如常地端起茶盏,略啜了口茶。

    呼。

    小沐齐一颗心瞬间回落。

    各桌见状亦恢复如常。

    只王大夫和福叔两个知晓内情,明白梁明景身份的,心上仍七上八下,遍体生寒。

    陈元此刻所有思绪皆骤空停止,他在看梁林辉,梁林辉亦在瞧他。小院内才刚恢复的热闹,似在刹那间,随着二人无声对峙又猛归沉寂。

    小沐齐先拉了下梁林辉,“阿爷?”

    接着,又略显生疏的拉了拉陈元,“……二叔?”

    “你们……”

    他还没想好该如何道句圆场话,便被梁明景一把给按回了坐下,“吃你的。”

    此刻,小沐齐没那天胆去惹他大伯,敢有违他大伯之命,即便不合胃口、没甚胃口,也另取了双筷子,作势扒拉了两口。

    有关从前往事,陈元一直认为他已释然,在梁呈章离开临风府时,在梁呈章抛开军务驰马数里,只为予他那面虎啸旗时……但今时今日,梁林辉站在了他面前,从前往昔,他母亲、他舅舅,那无数在菡萏园中度过之日夜,举目无亲之境况,辛酸苦辣,度量不尽之情绪,都赫然充挤在了他心头。

    他无声转身。

    在经历肃冲城危后,陈元甚明白一将之责,更毋须提当年总理朝纲的三军之帅。

    无论如何……

    他已非孩童,早明白了,他没立场去指责当年的任何。

    然也因此让陈元感到,此般释然,虽将他从往事泥沼中拉拽了出来,却令他难以抑制住、时命带来的满腔悲伤。

    若醉梦一场能解,那么此刻,他只想大醉一场。

    “小姐,不好了!我瞧着姑爷不对劲!”

    “也不知那路客人是谁,好似跟姑爷……姑爷和他们好似有过节!”

    眼看陈元又回去各桌敬酒,尤其在徐家亲客那桌辗转不走了,一杯接一杯,没了个数,兰香着急得不行。

    万莫,还真喝个烂醉如泥回房来……

    徐蕙听闻哪坐得住,就要掀开盖头,兰香及时止住她,“小姐,使不得,哪有自个儿掀盖头的,不吉利!你甭担心,我去把姑爷请回来。”

    兰香只这般劝着,心中一点没底,她是否真能把姑爷给拉劝回来……

    且还不提,当着众宾客拉拉扯扯,让新郎回洞房,得多难看!待传了出去,于她家姑娘面上有多羞臊。

    “你去,快去。”徐蕙顾不上羞臊不羞臊,谁来掀盖头、吉不吉利……她只担心她阿元哥哥。她阿元哥哥从非没分寸之人,能让他连新婚不顾,借酒浇愁,该是遇上了何等伤怀事!

    徐蕙半掀盖头,行至窗隙前,学着兰香朝外瞧了阵。

    只见不等兰香去,一位锋芒尽拢、容威俱敛,两鬓略见银灰,同她父亲年纪相仿的人,一把握住了她阿元哥哥手臂,从她阿元哥哥手上夺走了酒杯。

    陈元醉得有些迷离,辨认过甚久,才瞧清来人是梁林辉。

    他只觉喉咙让酒灼得厉害,想说些什么,却半晌出不了声。

    “姑爷!”

    兰香忙搀住陈元。

    陈元微微瞥过瞳光,既未拂了梁林辉颜面,再未碰酒,也再未去瞧梁林辉一眼。

    “扶我进屋。”他声音很涩很轻。

    “姑爷慢些。”

    兰香唯恐他踉跄,短短一截回房路,让她扶走得十分小心。

    回到房中,陈元忍住胃内滔天翻滚,在徐蕙与兰香两人合力之下,他方行至床榻。

    “拿合卺酒。”他急道。

    徐蕙挨他坐下,“喝什么,再喝你受得了么?”

    “兰香!”

    陈元催促兰香快些。

    “就来。”兰香忙端来合卺酒。

    陈元先将徐蕙半掀的盖头取下,才和徐蕙同饮过合卺酒。他忍着胃内痉挛,轻言:“是为夫不对,让娘子委屈了……”一声话完,他再忍不住,抓住床幔,俯身就吐了个翻天覆地。

    *

    宴毕。陈家小院内在场的各宾客,没一个是没眼的。眼瞧今日这大喜事,临着一场不同寻常之变故,一经散席,除帮忙收拾碗筷的妇人外,众宾友皆寻由告辞了。

    梁明景自觉从未有过之好脾气到了极致,便牵了小沐齐,“走,陪大伯去城里逛逛,散一散心。”

    “哦。”

    小沐齐很乖觉,知道再不离开,他大伯便很难不动怒了。

    临离开时,他还巴巴望了望他阿爷,替他阿爷和新二叔之间,操着心。

    梁明景既走,钱守良自然随护。两座无形之山突然移走一尊,王大夫几人是难得地暗喘了口气。

    “王爷?”福叔惴惴上前,等着听候示下。

    梁林辉淡淡睨过福叔,“跟本王来。”

    福叔面色倏地一白,“是。”

    梁林辉抬步离开。

    福叔刻意落后了一步,脚下稍滞了滞,眼神示意陈伯一道跟上。若想王爷或可能不追究,趁眼下,非得去将当年之首尾回清,否则,死罪能饶也活罪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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