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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奇一事本乃梁砚亲自经手,从先前拿下他与顾彦知二人,见了二人不卑不亢的架势……这回,钱奇来投军又正好给他遇上,他有些欣赏,便安排他入了他家世子的帐下亲卫。

    否则,若无他在场,什么投军……他们乃班师回朝,又未发文募兵,冒失闯门,只会白挨一顿打了事。

    梁砚细禀了钱奇之事。

    梁呈章听过,语凝半晌才道:“他与你倒亲近。”

    咳,梁砚哪敢应承这话,“您是没瞧见,二公子对属下那张始终如一的冷脸。”何时该称属下,何时口称末将,梁砚拎得门清。

    梁呈章微感酸涩,道:“既是他生死好友,便放了人回吧。纵然侠肝义胆,本将军帐下也不缺其一个。”

    “况且。上京钱家担着京畿卫副指挥使,替陛下守着京城大门,也别叫他们家族人掺和进边军了。免生事端。”

    如此都算由头?梁砚听得摸不着头脑,边军中的世家子弟或族人少吗?他家世子爷,会在意区区一个钱家?

    “依末将之见,”梁砚道,“正因钱宏良乃二公子的生死知己,如此,二公子和王府、和世子您……”他点到为止。

    梁呈章睨他。

    梁砚被看得心下发毛。

    “你去,”梁呈章半晌才道,“着个人把钱宏良传来……且也去回了他,今个不成,明日放钱宏良回去,稍与他亲朋一聚。”

    “是。”

    梁砚领命而去。

    *

    园子门口,陈元候了一阵,没立时等来梁砚,却见顾府尊从里头出来。

    顾鸿倏见陈元,也是一惊,所谓狭路相逢便是这般。

    顾鸿满面堆笑,为之前得罪打着圆场,“隔远望见,我道那个,原是陈世侄在此。先前多有误会,却也怪我御下无方,让他们冒犯了陈世侄,还望见谅,见谅!”

    伸手不打笑脸人,到底人家是头顶现管、府尊大人,陈元虽不喜,也不愿攀扯什么,遂只淡淡点了点,略作了个礼。而世侄之类的,更叫陈元冷了气场,心中膈应。

    观陈元冷面以对,顾鸿面上略略挂不住,笑容也僵了。

    他忙调转视线,与同样等着,心下正狐疑顾鸿及守门甲士——对待陈元之态度的钱老爷,不痛不痒的寒暄了阵。

    直等,他自觉不算太尴尬了,才匆匆离开。

    顾鸿走后,梁砚后脚便到。

    “二公子。钱宏良确在里面,他投在了大将军帐下。我问过,也非一时冲动,实实的深思熟虑。且今个亦不成,不太方便,等明日一早,我自放了他去寻你,并允他同亲朋小聚。如何?”梁砚对陈元低言,话到尾处,又掠了眼台阶之下的钱老爷。

    梁砚把话说得明白,陈元当也不可能,真将自己比做了甚么王府公子,他道:“劳烦一趟,多谢。”

    梁砚笑容微僵,“哪里。”瞧吧,这便是他家世子爷说的,与他亲近?究竟哪里亲近了?

    目送走陈元,梁砚回身,向梁呈章复了命。

    梁呈章正传来了钱奇闲聊……钱奇因甚近甚近的对着自个儿仰慕、敬佩之人,凡事关陈元的,梁呈章明明暗暗问什么,他便答着什么。且有些还不等梁呈章问起,他却兴奋的,自顾的,一股脑儿全说了。

    诸如季先为人之通透……季先在学中最胜,却无意功名……季先家境之艰……季先所吃了多少苦……还稍带提了提,徐蕙之于陈元,那是唯一能安他那颗孤寂心之人……更提道:“以季先之为人禀性,怎可能行出刺杀之事?”

    分明顾彦安使计!

    当然,钱奇再兴奋,也知这话不能胡乱说,尤其对梁呈章。季先因何罪免他都不知,更吃不准,季先与眼前这位有甚瓜葛。

    依他想,或是那块麒麟玉……季先身上那股时放时敛的通然气度,推之,从前家中定乃不俗,或与大将军及大将军身侧的周边人有关,也未可知。季先此番,该是蒙了那块玉的福荫。

    钱奇这话,梁呈章听过未有表示,只谈谈转了话头。

    因陈元对王府、对他父王及他的怨恨,他从没疑过,那场所谓的、蹩脚的‘刺杀’,有人从中作梗。

    “您是不知,最最艰难时,季先连麒麟玉都当了。幸亏逢上……”提起麒麟玉,钱奇又把替陈元赎回此玉的始末,挑了关键说了。

    哪知梁呈章霎时皱眉,只问:“多少?”

    什、么多少?钱奇微懵,同时还敏锐地察觉出了氛围的微妙,便自觉离座,站了起来。

    “赎回麒麟玉,你用银多少?”梁呈章解释了句。

    钱奇惊一跳,原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犯了梁呈章忌讳。等梁呈章言罢,他忙舒了口气。

    “嗨。不妨的,也不多。”他落回座,十分不在意。

    梁呈章眉头皱得深了些。

    钱奇觉着自己很没出息,语调也有些磕绊,“当真不多,区区三、百两而已。”其实,三百两算得笔不小数目,只因是季先,钱奇着实不在意。

    “去如数取来。”

    见梁呈章动了真格,吩咐着梁砚,钱奇又一下离座,站起身,婉拒道:“不。那是我跟季先情分,当不得银两衡量。”

    梁呈章没理会钱奇这句,十分在理的话。

    盏茶功夫,梁砚便取来了银两,提点钱奇道:“快收了。”不管有理无理,他家世子爷的弟弟日子如此艰辛,甚把出生时王妃送去的、能代表他身份的麒麟玉都当了,加之往事纷沓,世子心上那道坎,定过不去。

    “恕难从命。”钱奇亦是倔脾气,甭管多仰慕梁呈章,他仍有他的原则。

    “带他出去。”梁呈章没计较他犯上,反而松了眉头,神色如常道,“先练一个时辰。”

    这话,钱奇有些懂,也不太懂。他拿眼去瞧梁砚,只见梁砚嘴角微抽,应道:“是。”

    “砚副——”

    “随我来。”

    满腹的疑惑,终于,于一个时辰之后、在钱奇血泪般体会后,他觉出点儿答案。

    “如何?”一个时辰已到,梁砚示意他可以站直了。

    钱奇抖着扎了整整一个时辰马步的、风中残腿,添了下干渴嘴唇。

    见他一时顾不得回话,只抻了酸麻的两腿活动,梁砚也不催促,且细心的教了他如何动作,尽快恢复双腿。

    “要不再来一个时辰?”梁砚温和一笑。

    钱奇抻腿的动作一僵,忙回话道:“将军,可否给我……给小人一个理由?”要他拿银钱来衡量与季先之间的情分,他实难做到。

    “扎吧,”梁砚拍了下他肩头,“继续。”

    “将军——”

    “你也看好了。”梁砚没回应他,只吩咐在旁监督计时的下属,示意他开始盯着香钟。

    “犯了多少次?”他又问过督其形姿的甲士。

    甲士道:“回将军,三十五次。”

    梁砚颔首,那便是三十五军棍了。他家世子爷折服人的法子,既多又简洁,便如扎这马步——一扎一个时辰,凡形姿稍有偏差,即记上一笔,待事了后,一笔折换一军棍,有多少算多少,怕他不服?

    这规矩,不知调.教了多少刺儿头,尤其上京城中那些世家子弟及族亲。

    钱宏良倒算得不错,初初使之,一个时辰内才被记下三十五次,能排个中等。不过,离做为威北大将军帐下亲卫的资格,仍有差距。

    凡他家世子爷帐下亲卫,无不乃边军中的佼佼者,马步半日,平常而已。

    否则,当谁都能收复北疆七城么?!

    *

    陈元推开屋窗,找了个小匣,装好那块复尔又归的麒麟玉,拢入袖兜,急急进城。

    今一大早,许是城门将开之时,顺儿便快马来报,宏良邀了他在高鹏楼一聚。他道,宏良需在巳时前归营,此刻正在家辞别父母,时辰不多,也让他速速前去。

    陈元听过,忙盥洗换衣,顺儿前脚方走,不多时,他就出了门。

    进了城洞,沿街而行,远远的只见高鹏楼依旧,却物是人非、事事休。陈元感慨顿生。

    “陈季先。”

    忽然一声,陈元回头望去。

    原是顾家大小姐,顾晚晚。

    顾晚晚哪里能知钱奇投军及今个离开这事,还是顺儿送帖去徐家邀蕙娘,蕙娘乍惊,才忙使兰香来告了她知。眼见蕙娘与陈季先苦尽甘来,而钱宏良却要远行,了了无期,她一怀愁绪无处倾诉。

    她让至旁侧。

    曦光里,徐蕙摘下面纱,神容平静,深深柔柔的望住陈元。

    “蕙娘。”陈元几步走近,停在了与徐蕙的半步之间。他眉头微舒,眼中离思微散,正如此际晨光斜洒,稍稍驱淡了,他心头上的那份感叹。

    几人在顺儿引领下,到了上回那间雅室。

    钱奇怀抱一坛宴阳春,瞧来,亦是刚到。

    “快。”

    他笑道,“难得,还尚齐全。”

    陈元三人听过,俱心头涩涩,此番此景谁又能不记起顾彦知呢。

    几人天南地北叙了一阵,皆心照不宣的没提起钱奇远行一事,也没提起目今或已到了常州的顾彦知。

    许是这般一如平常的话别,更叫顾晚晚难以自禁,也不晓那句话触动了她,她忙撇过头去,擦了颗,溢出眶的眼泪。

    见此,几人愣住。

    顾晚晚拿出顾彦知离开时,托她带给钱奇及陈元二人的书信,分别递与二人,“二哥托我转交给你们的,他走时没今日……”这样一聚的机会。

    “子通的信?”虽然嘴上没提,在乍得知顾彦知寂寂寥寥回了常州时,钱奇忧愤即起,不待天光放明,便逃离了那座关他甚久的别院。实实在在,打心眼里违逆了他爹,加诸在他身上的意志。

    愤慨投军。并托了张三于晌午后,他未归,便替他送书。

    两人拆信看过。

    只见陈元更快一步合拢了信纸,并仰首饮尽了杯中酒。子通离时,既不知他生死,又深怀愧疚,把顾彦安做的一切、顾家之过,全堆在了他心上,黯然而去。那般场景,该当何等萧索!

    且也为此,为了子通,在梁呈章见过他,与梁呈章之间稍化了干戈后,他本可翻案,洗去那份强加在他身上的污名时,他选择了半字没提。

    “宏良?”他略略生惑的看向钱奇。子通究竟说了什么,竟使他久久呆怔,又惊疑般的去瞧顾家大小姐。

    顾晚晚心有所感,一下夺过那份信纸,疾疾阅过,再见钱奇仍旧惊疑般的神情,离思骤消、恼羞成怒,扔下信纸便急急下楼。

    “晚晚!”

    徐蕙担心,忙追了去。

    陈元也拿过信纸稍掠了掠,原是子通明道了顾家大小姐对宏良的倾慕,若宏良亦有意,便托他照看顾晚晚,若无意,便请宏良果决速断,以免顾大小姐泥足深陷,徒生悲苦。

    陈元轻咳了声,问道:“不去追吗?”

    钱奇茫然抬头,“不、太好吧……”

    “那我去了。”

    钱奇听得更为茫然,这事……与你有干?

    此般离愁下,陈元难得笑了,“我自是去追蕙娘。”

    “见色忘义。”钱奇佯作愤然。

    陈元又问,“当真不去?”

    钱奇给杯中添了酒,“好男儿志在四方,今半寸功业未有……何以言家。快,坐下,陪我喝酒!”

    他持杯就要饮,却被陈元拦下,“不怕挨军棍么?”他可记得,秦大夫那样年纪的军医犯禁,梁呈章都没手软。

    “我——”提起军棍,钱奇险些一口气没上得来。历经昨日,他已然被记下了整整八十棍,含着血泪、深深体会了一番什么叫军令如山。

    若非他明悟得早,又许是砚副将军瞧他,今要归家辞别,没与他动真格,后面只过了一二刻,便放过了他……就凭他那双已扎至极限的残腿,再来一个时辰,何不如直接葬身军棍下面,反还干脆。

    “别扫兴。”

    钱奇垂眼瞧着那杯宴阳春,咽了咽嗓子。

    观他有贼心没贼胆,陈元笑了笑,取出了,他早备下的那个匣子,“此去一别……身无长物,一点心意。”

    “甚东西?”钱奇拨开匣子,觑过一眼,便吓得推了回去。可饶了他吧!仅仅为那三百两,他两腿尚酸着呢!若他收下此玉,叫大将军知道,还不单独‘关照’他?

    “这是你家传,我怎能取?快快收回去!”

    “宏良、”麒麟玉他当了一百两,要赎买出来,没个几百两绝无可能。他虽不知宏良到底用银多少,但——

    如今已不重要了。命运让他重遇上梁呈章,愤恨难消也罢,往事如烟也罢,只是寄生在这玉上的不平,终归是散了。此玉于他已乃平常。且倒底陪了他许多春秋,是他身边最长久之物……

    他是想借着麒麟这般瑞兽,愿宏良此去、今后平安顺和。

    “不要,不要。”钱奇不仅不要,还唤来了顺儿,“东西拿来。”

    这是他此趟领下的差事,大将军的嘱托。他把一个檀木雕花匣子,放在桌上,推到了陈元身前。

    “这个你定得收下,否则,等我回去,就是军棍伺候。”

    陈元看他。

    钱奇紧紧握住那杯宴阳春,想喝不能喝,忍了又忍。

    “里面有条子,你可看看。”顶顶头上司之托,钱奇本也没胆子先瞧,只实在意外,在归家半途被他狠撞了下,便从那一丝缝中,知道了,那是整整一匣子的绝顶东珠,颗颗圆光润泽,啧,好家伙,价比万金。

    至于条子,他不会去瞧。

    钱奇是愈发好奇季先和大将军之间的关系了,只季先不提,他便不问。反正,终有一日他会得晓。

    陈元打开条子,条上书着一行字,‘与吾弟梁元,成婚贺仪’,字势苍劲,浩浩浑然。

    “季先——”

    陈元合拢条子,心中五味杂陈。他说过梁元已死,世上又哪里有第二个梁元?

    “若我不收,你回去当真要被——”陈元一顿。

    钱奇甚诚肯地点了点。

    啪嗒一声,扔回条子,陈元合上了那檀木雕花匣。

    一杯宴阳春下肚,他将那匣子移至手边,示意收下。

    “你们今就要出城拔营?”

    眼见陈元连饮,钱奇再忍不住,由了馋虫爬上来,仰首间,便是一杯入喉,“是,巳时出城。”

    “所以……我必要在巳时前赶回去。”

    也许是酒下肠肚,亦或是曦光从窗中斜入,时间迫人,分别在即,陈元与钱奇俱被愁肠笼罩,戚戚悲然。

    “若子通在——”他就不遗憾了。钱奇又一杯斟满,握于掌,行至窗前放眼窗外,“曦光轩窗里,彤霞上云头,清清曜曜穿九州,索索萧萧秋。……高鹏楼、复饮酒,独少常州故人,今又作离愁。……此去何相聚,寄托波上舟!”

    钱奇饮尽,泪湿衣襟。

    他回身放下酒杯,已不肯多言一个字,多道一句别话,转身就要离开。

    “宏良!”

    陈元封上那坛宴阳春,沉道,“宴阳盏,低垂柳,功名就。漠城孤烟南向,邀月北关口。……君去千里忘忧,高鹏复复旧楼,同心念常州。……待等还归日,还饮坛中酒!”

    钱奇身形猛顿,只任两行泪落,疾疾离去。

    陈元静静、默默收置好那坛宴阳春,而后去到了轩窗前,放眼一望,将外头的曦光彤霞俱收入了眼中。他望见秋满山野,望见湖波悠悠,望见了行人川流,望见蕙娘沿街而回,正上楼来……不多时,更望见都司兵卫并府衙官差,联合涌来,沿街两侧迅速排开,见到了梁呈章,高踞马上,率亲卫出城,拔营远走。

    ……不知谁轻握了他手?

    与他合掌相扣。

    “阿元哥哥。”徐蕙轻唤。

    陈元那份从骨子里透散出的孤寂,让徐蕙心惊,更叫她心疼。

    “顾大小姐无碍吧?”

    “她在下头呢。又别扭又不肯走,定要目送了宏良离开。”

    “真愿她,不要一肠痴情付流水。”陈元轻搂徐蕙入怀,到底他和蕙娘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天穹薄阳高升,微风飏飏。他州军行千里,浩浩汤汤。

    <正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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