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握披帛，音语微沉，“蕙娘。”

    他想说，他心念不已，再不想咫尺天涯。

    “再等等，你、让我想一想。”即便有夜色，有薄纱帷帽遮掩，徐蕙仍不愿回头。她左颊长口收得很好，痂也结得很好，蜿蜒一条，却是最丑。

    *

    翌日如常。陈元替秦大夫搬出几篓需挑晒的草药，于阳光下分拣摊开。

    巳时至，梁砚亲自来请了徐蕙去风来水榭赴茗宴。一行离开时，陈元怔怔瞧着，许久，连手上草药摊拨到地上都不知。

    秦大夫心中憋火，忙扭头，把视线投去屋门口，深深呼吸叫自己忍住，万别去看。瞧在他乌肿指伤……

    似是良心发现，秦白止把摊晾活计一股脑全扔给陈元，自己回至屋中叮叮咚咚一阵捣鼓，抓药、碾药，调制着治淤肿的独门秘方。

    “进来。”

    制好后，他唤陈元。

    陈元拨晒完最后一片药草才回应，进去秦大夫房中，“做什么？”昨日白间那根银针还是他自己拔的，他心有余悸。

    “上药。”秦大夫没好气。如若想变猪蹄，也可不用。

    “就知道你有。”为老不尊。

    “胡说什么，我将调的。”他怎能承认。

    陈元狐疑，“这般色泽，将调？”欺他不懂？好歹自小受着王伯伯熏染，要想把药膏制得如此莹白密腻又不失药用，没道道工序，耐心以对，怎可能。

    “这样瓶瓶罐罐，药柜中不是许多么？”托近日无偿劳动的福，日日进出秦大夫房屋，秦大夫药柜里有多少瓶瓶罐罐，他门儿清。只是不知各类瓶罐，究竟何用罢了。

    若此样青碧小瓶内该盛的伤药，从药柜中这般青碧瓶子的数目瞧，自该不少。

    当真为老不尊，昨晚兰香急成那样，他都唬。且还暗戳戳，暗示他带伤洗衣以博得蕙娘的心软疼惜。

    “用不用？”被直白揭穿，秦大夫作势收回小青瓶。

    陈元微挑眉毛。

    秦大夫吸一口气，“要几瓶？”才能堵住你嘴。若叫梁呈章知道，便很不好了。

    陈元没应他，抬脚就离开。

    咦？？

    不做木头，终于开窍了？！

    风来水榭。地如其命，徐蕙到时便见到满目青旷的宽广湖面，粼粼波光，湖水悠扬。

    徐徐吹至的风，漾动薄纱帷帽，她朝上首早已坐定的梁呈章，福身一礼，“民女拜见大将军。”

    “坐。”

    “谢大将军。”

    见过礼，她摘下帷帽，露出了她在陈元面前半分不肯露的容貌。

    梁呈章微抬手，一个面容清秀的婢女便当着徐蕙面净手洗茶，当面冲泡起来，待茶香四溢了，才送至徐蕙几案前。

    “尝尝，江南轻雾云山产的明前云雾，与临风府地出的崀山芽尖相较，如何？”

    江南轻雾云山所产的明前云雾乃御供，最最顶珍的每年也就那么点儿。徐蕙听闻过只小小盈握，便价值千金，她是从未见过。

    她轻持起茶盏，浅闻过茶香，才微抿了一口。果真，清香绕齿，蕴蕴入喉，如麋鹿食苹，叫人神驰自然。当是名不虚传。

    此等极品，又哪是临风府地出的崀山芽尖，能相较的？

    徐蕙不明梁呈章宴她品茗，所为何意。略略思过，她只道：“观茗、品茗、论茗，此道，唯一人心耳。若从色香状观，这杯明前云雾自胜崀山芽尖百倍。可若……以民女之心论，民女生在临风府，长在临风府，乡心亦在临风府，如此……轻雾云山所出的明前云雾，能在民女学知上拔得头筹，却不能种在民女心中。民女谬论，还望…大将军赐教。”

    “好好好。”梁呈章连连道好，他竟不知，临风府有此般见识之女子。瞧来，陈元那一腔深情却也应该。顾鸿能把她送来，也算费了心思。

    如今，梁呈章庆幸的是，他把人原样送了回去。否则，他动不动是一回事，只单单留下听唤，便已是他与陈元间难解心结上的又一重繁结。

    “论得不错。”梁呈章颇为赞赏。

    纱帷外，丝竹声时快时慢、时急时缓，他示意婢女换茶。

    婢女会意，当着徐蕙面，忙又冲泡起了另一盏茶。

    “姑娘请。”冲泡好，婢女将茶送至徐蕙手边。

    梁呈章问：“此如何？”

    徐蕙品过，“此乃崀山芽尖。论色香状，俱不及轻雾云山之云雾茶。”

    梁呈章又道：“若让徐姑娘二择其一，不知徐姑娘如何选？”

    徐蕙一刹沉默。如何选？若仅仅从人情世故，依上首大将军天潢贵胄之身份，云雾茶千金难求的御供地位，以及其名不虚传的香色，她自该聪慧些，选前者。但——她需知道，威北大将军借此二茶做名头，且于此名头背后，掩着何种赌注。

    “徐姑娘尽可放下外累，随心抉择。”

    徐蕙不敢赌，唯恐此一着与陈元相干，“大将军之意，民女不懂。”

    梁呈章轻笑了笑。

    他挥退水榭内其他人等，只余下了随在徐蕙身旁的兰香。

    待丝竹声停，他道：“徐姑娘或许不知，梁元——便是吾弟陈季先，他本名梁呈昱，小字阿元。他母亲……也便是吾之姨母，明眸善睐、瑰姿天成，亦是一位绝代佳人。但因一错误终生，容颜犹在，一颗心却早早枯死，令人感怀唏嘘。”梁呈章能从他舅舅当年的言语中得知，他姨母对他父王，早在菡萏园撤守、默允她可出菡萏园之前，便对他父王死心了。

    “徐姑娘适才论茶，颇有妙道。只不知徐姑娘论茶的那颗妙心，自己瞧清了没有？”

    徐蕙仍旧默然。她有些明白，威北大将军今个宴她品茗，是为何来了。她亦方知，她阿元哥哥竟是……这位的弟弟。原来如此，这才是她阿元哥哥一案移交边军断事司，不仅无事，反而能闯府衙带走她的谜底。怪不得，他有那般贵重的麒麟玉，亦怪不得，麒麟玉能救他。

    得知陈元身世，徐蕙心下惴惴，忽生出一种自己更难配上他之感。

    “徐姑娘？”梁呈章对徐蕙明言陈元身世，非是要她内生世俗忧虑，在他们那份情意中，去刻意拔高一方，倘真如此，便是偏离了，他推掉公务宴她品茗的初衷了，“来人。”

    他轻击掌。

    瞧入内之人是梁砚，吩咐道：“徐姑娘的茶凉了，你重沏一杯，替吾与徐姑娘换过。”

    “是。”

    他家世子爷今乃何用意，梁砚门儿清。

    梁砚打小伺候梁呈章，泡茶功夫早炉火纯青，即使军中多年，也没能生疏。他一番冲泡行云流水，比起先头那位婢女，更叫人赏心悦目。

    梁砚将新茶递给徐蕙，换走了旧杯。

    “不敢当。”徐蕙忙起身福了半礼。她何德何能，竟能使临风府众多官员都赔笑不已的砚副将军与她冲茶。

    浅饮过，徐蕙微蹙了蹙眉。

    许是砚副将军刻意为之，茶叶多了，反尝出了苦涩。而且此杯，仍是崀山芽尖。

    “大将军之意，民女懂了。”她已明白，威北大将军是借茶教她明心。于茶，她言之凿凿分得清明，于她阿元哥哥却一叶障目。放着崀山芽尖不取，反去追逐着那虚无缥缈的云雾。

    她心怀他，他心亦怀她，足矣。

    “把东西拿来。”她既明心，梁呈章也不多赘言。

    梁砚端来一个紫檀托盘，盘中有一二样簪环玉饰，“徐姑娘，瞧瞧可有差什么？”

    “……没有，一样不差。”见此，徐蕙满面感激，她绕出几案，端端敬敬、诚心诚恳地朝梁呈章屈膝福礼，“民女谢过大将军。”

    “物归原主罢了。”

    徐蕙眼眶微红。于理，或许只是物归原主，可于她本身而言，却能剪断她与顾家以及顾彦安…从今往后的所有相干。

    那是徐顾两家为定下婚约交换的信物。送还此物，也便表明两家消约，男婚女嫁各随已便。

    而此约，亦是徐蕙在面对陈元时，甚难开口、不敢面对的主因。

    等徐蕙敛好情绪、收好东西，梁呈章便遣着梁砚，使人送了徐蕙回去。他自己则去了一趟城郊大营。

    漾动薄纱帷帽的风一如来时，徐徐缓缓，叫人心神松弛。

    辞别梁砚，徐蕙怀揣着别样心境，似无二致的迈进院门。

    院中，陈元正翻动着晾绳上晾晒的衣裳，他本以为梁呈章宴她，至少要过午后、留用了午饭才回，突然见到徐蕙，他不仅整个人都愣住了。

    同在一院屋檐时，他尚能克制。

    今朝短短分离，他才明白——他那相思病已入膏肓。

    “蕙娘。”

    阳光泻在徐蕙身上，似给徐蕙镀了一层温润柔光……在陈元轻唤一声后，只见徐蕙摘下帷帽，再无回避的露出了容颜。

    “怎么，这样直勾勾瞧着我，是我太丑了吗？”徐蕙轻哼，真不知他愣愣傻傻搁原地站着做甚，是脚下生根了？当真年岁越长，越榆木疙瘩。

    “不……”

    “怎么会。”

    在他心里，她永远都让他怦然心动。

    “咳咳咳！！！”忽然，几声响动从陈元背后传来，不晓几时，秦大夫拉了福叔出来，也装模作样的翻晒起了衣裳。

    秦大夫闲陈元碍事，便推了他一把，叫他和徐蕙间的距离更近了些，“也不晓怎么做事的，摸摸搓搓搁这都一上晌了，竟把个衣裳越翻越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