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陈季先?!”

    陈元着实不愿以此,以佯装身子不适来博得徐蕙放下。且由于秦大夫只扎了一处,使他刹那间有些昏睡罢了,不多时,他便转醒。

    “你——”一腔担心白付空处,徐蕙羞恼,气得转身回屋。

    “蕙……”

    回应陈元的,是啪嗒一声门响。甚连兰香没能得以跟进去,被阻在了房门外面。

    兰香望一眼陈元,才轻推着门低唤:“小姐?”

    陈元直勾勾又悔歉的,望着那道开启又重新关上的门。他扭头回瞧秦大夫,恼色不掩。

    秦大夫面不红心不跳,“这天该要下雨,快快收拾了。”他指着天上那团略挡了阳光的阴云,收拢起了他宝贝草药。

    阴云之外,天高气朗。福叔与陈伯互视,既未对方才之事吱声,也未去拆秦大夫给他自己搭的台子。两人默默然,回了屋。

    一场闹剧猝然收场。等秦大夫收置完毕草药,同样大大方方窝回房内后,院内便只余陈元。

    他不知该去忙些什么。

    只觉心中剪不断,理还乱。乱糟糟一团,说不清楚。

    晚上,梁呈章仍旧没踏足陈元院子,倒是梁砚带了一个徐家送进园子的包袱来。他思忖片刻,便把包袱交给了陈元,“二公子。”

    不管陈元认不认,兹要他家世子爷认下了这位、心中有这位,依他王府下人出身,便该称唤声“二公子”。

    陈元只接下带给徐蕙的包袱,对梁砚称唤视若未闻。他能粉饰太平,以如今平和心境住在园中,瞧着同梁呈章一般的同一片天穹,那是为蕙娘,是一股更为泣血之无奈,却不代表,他能坦然面对梁呈章以及上京王府那些相关之人。

    “多谢。”

    “请转告徐姑娘,”多日相处下,梁砚对陈元的冷淡半分不在意,“明日巳时,大将军于风来水榭摆宴,宴徐姑娘品茗。届时,在下会着人来请。”

    陈元微蹙眉头,倒也颔首应下。

    梁砚离开后,陈元捧住包袱,怔过片刻才过去敲开北屋房门,唤着兰香。

    他手触门框,目光先朝内中望去一眼,才递过包袱,并对兰香原样转达了梁砚之意。

    “知道了。”

    兰香瞧陈元眸光灼灼又似复杂纷乱的,朝内间方向盼顾。她心中一横,觉着自己是领会了秦大夫意思、对白日间那幕深有所悟……便轻抿了下嘴,趁着陈元不防当即关门——

    嘶!

    陈元缩手不及,除拇指堪堪幸免外,另左手四指俱被夹了个实在。

    “呀!陈相公没事吧?都怪我不当心!”兰香略拔高话音,急道:“快,您进屋稍坐,我去绞个帕子来……不,还是该找秦大夫讨些伤药,这般严重,明儿定会——”兰香注意着内间房门,待见了动静,仍旧高拔话音道,“都怪我莽撞。伤得这样骇人,明日指不定如何呢,万别落下病根!”

    陈元左四指的确夹得不轻,也确实见红见肿,甚还带了点微青。但再惨,也不至于兰香说辞那般,好似、已然快到残废的地步。

    “我无碍。”

    陈元当不是木头,秦大夫也好、兰香也罢,都只为撮拢他跟蕙娘,他不责怪他们,也领了心意。但他有他之原则,不能欺骗蕙娘。

    “无碍”这话,除了对兰香,自也是对徐蕙。他不愿蕙娘平白担心。

    “怎能无碍?”

    就算没她说辞严重,红红肿肿的又哪能放任不管……更别提,对于陈元与那位大将军之间,究竟何般关系,兰香尚未穿引明白。再者,且不提她还有未有当初那份势利心思,便瞧了园中众人、尤其砚副将军对待陈相公之状,她一个微不足道的丫头,今,当不敢放肆。

    兰香忙迈步出门,去找秦大夫讨要伤药。

    “秦大夫——”她心嵌惶恐,脑中一下就浮出了梁呈章那张威严面容……不禁骂道自己,撮拢归撮拢,这般行事到底莽撞。

    她说出原委。

    “您快给我些伤药吧。”

    “没有。”

    秦大夫听过,只抚了抚胡子。

    “秦大夫!”愈觉着莽撞,兰香也就愈发急切,连眼睛都红了。

    秦白止摊了摊手,无奈道:“当真没有,仅剩一瓶都被砚副将军讨走了。”

    “也别急,”秦白止安抚道,“不是大事,我瞧瞧他伤去。”

    秦白止先兰香一步出屋。等他彻底仔仔、细细看过陈元指伤,神色比陈元更为轻松,“确是小伤,无碍。回去用凉水浸一浸,待明日就能好。”

    兰香显然不信,就在她讨伤药这会子功夫,陈相公指伤…明显更乌青了些。

    “……当真吗?”

    “真。”秦大夫摸着胡子,眼中戏谑闪过。

    秦大夫走后,陈元不好多待,他尚记着蕙娘那句‘他陈季先若敢自作主张……蕙娘便一辈子不见他’,他尊重是一回事,一点不敢违赌又乃另一回事。

    陈元独身站在院中,望向天穹皓月,观着穹幕上甚为耀眼的牵牛织女星,微叹了口气。

    忽然,几声动静响起。只见秦大夫抱出几身衣衫,拿了水盆,噼里啪啦在井亭边打起了水,洗起了衣裳。

    “来帮帮忙。”

    秦大夫毫无不自在,示意自己已年老力衰没了打水力气,支使着陈元帮他绞水。

    “你的洗了?”

    “还、没。”

    “哦。”秦大夫无甚多余话,问过这声,便歇了与陈元谈聊的心思,只静静搓着一件外袍。

    搓了阵,似又觉着此般纯粹搓洗不过瘾,他惊了陈元一跳,蓦地站起,不知从哪处寻来了一截棒槌,捞起外袍,摊开于一块洗石,便嘣嘣捶了起来。

    陈元轻咽喉嗓,稍稍退后半步:这这这……哪是洗衣,分明战场杀敌呢!

    他摸过鼻子,忙赶在秦大夫手上棒槌还未化作利刃,直指他之前,抱来了同色水盆并两身衣衫。

    他稍抻了抻已俨然乌肿的左四指,端着水盆,默默打水,寻了一处离秦大夫最远的僻落地儿,慢慢洗着。

    待左手掌整个没入水盆,陈元才方觉,秦大夫先头那句‘回去用凉水浸一浸’,是个什么浸法。他顿时哭笑不得。

    没法,既已始,即便手上再不好弯曲、疼痛,也自该洗完。

    陈元手上不便,洗速犹如乌龟行军,眼瞧秦大夫利落捶完,又老当益壮轻松从井中打起水,一番漂晾干干脆脆,险些把他瞧傻。

    方才……究竟、谁说年老力衰来着??

    平静之事实,使陈元对秦大夫之认识深刻了颇多。且对于醉酒一事,在听闻他被梁呈章罚挨军棍二十后,心下的那点子怀愧,也荡然无存。

    秦大夫晾毕完衣裳,在回房前,把那截棒槌扔到了陈元水盆中,“用这个,省事。”

    目送秦大夫回屋后,陈元心有戚戚的拿起那截棒槌,不得不搬搂东西,将一应物什搬去秦大夫捶过的那块洗石边。

    而靠在房门口听了许久动静,让福叔抓着忍过又忍的陈伯,稍安勿躁不了,怀着担忧……也抱了衣裳出去,在佯装浆洗之中,想替陈元揽过漂晾活计。

    陈伯哪舍得叫他家公子吃苦。

    眼见陈元单手使着棒槌,再瞧那乌青肿着的指伤,心疼得跟针刺似的。

    “公子,我来吧。”

    “哪里成。”

    “您手上伤着,不方便。”

    “无碍,一点小伤。”陈元怎可能使陈伯帮他洗衣裳…打从陈伯病倒后,家中大小事、里里外外,衣裳也好,重活也罢,凡他该做亦能做…做得到的,早便是他一手包揽。只一些手工巧活,才需外面请人或去外头换买。

    当然,庖厨之事在外。简单家常饭菜他能做,可若想色香俱全,还非陈伯主掌。

    “都放这,我顺手便洗了,您早些歇着。”陈元示意陈伯放下他亦准备浆洗之衣,本就他该做、做惯的事,如今在园子,在梁呈章之屋檐下,陈伯倒与他分出了你我。

    于他心,陈伯是父,他当永远敬重孝顺。他亦如常处之,只是……哎,陈伯却惶惶恐恐半分不敢多受。

    思及此,心绪一乱,陈元捶打衣袍的力度也大了些,一如秦大夫。

    陈伯不晓陈元心中所想,不知他早按耐不住,若非此地能挡住徐顾两家,稍安徐蕙,可容徐蕙如常养好身子,另……若梁呈章肯放过他,不再追究当年一事谁与谁之罪过,今便是投宿客店,他亦不愿多待此地一分。

    陈伯只道他为徐家小姐忧烦,为此烦闷难安,便也不好多言,在旁静静陪着他,默默洗衣。

    一个是陪,两个也是陪。

    福叔既心疼忧挂,肩上又担着世子爷交代他悉心看顾陈元的差责,他神色不动,索性同样翻出了几身该洗与不需洗的衣裳。

    福叔抱盆而来时,陈元嘴角微抽。不知几时起,他都不知他有如此金贵。

    是以,在梁砚难得被梁呈章打发去突检园内安防,领队巡守时,陈元所在的小院内一阵棒槌声,叫梁砚隔了院门、觑了门缝,辨听过良久才未冒然进去。再听左右卫以经验判断乃该是浆洗声儿,方悻悻离开。

    洗毕,晾完。

    待小院重归宁静。陈元回屋,一番盥洗,和衣躺在了床上。

    翻来覆去,耳听着夜虫浅语……他忽又起身,将一张凉椅搬至院内,微微躺下,瞳光撞向了幽璨星空。

    穹幕高悬,笼罩万邦。皎皎月辉似袅袅含羞,浅浅洒向了徐蕙所住的北屋,也洒在了陈元心门。

    他合眸。

    觉着难得的平和在他心头漾开。梦中,亦有星光幽远。

    “轻点儿。”一声女子低语。

    兰香遵着嘱咐,甚轻甚轻的打开屋门,而后便立在门旁,给徐蕙让出了路。瞧着自家姑娘身影,兰香深有所感,叹道,到底皇天不负有心人,姑娘她……也合眠不得,牵挂得寝食难安了。

    徐蕙手提一盏风灯,仍戴薄纱帷帽。缓缓行至陈元身侧,半蹲下身子,拿灯细细照看着他左手指伤。

    瞧过,心中涟漪阵阵,她不自禁的抚上了那愈发青肿的指骨。

    傻子。

    竟把自己照顾得这般不好。

    徐蕙知兰香心意,仍旧责了她一顿。太过莽撞、太冒失,只伤皮肉便罢,要若伤了骨头该怎生了得。

    陈元似有所感,手指微动。

    徐蕙倏如雀鸟枝头,猝受惊,一下就要飞走。

    “蕙娘……”本便浅淡的梅香,突然间越发清淡,陈元呢喃一声,一瞬睁眸。什么星光幽远,那都苍白褪色,此时此间,陈元心头唯余一道倩影,一个徐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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