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他视线直直落往内间房门,仿佛能穿透眺见里头情景。

    耳畔边逐渐静下,再一丁点儿声音不闻。陈元脚步微移,神牵魂牵,只知该朝了那道近如咫尺的门过去。

    扣门声轻如晨间鸟雀站立枝头的低鸣,又沉沉似水,压在了房内身着青白裙衫的女子心上。

    她葱纤指尖微微颤了下,一瞬攥紧手中巾帕,耳听着心口怦怦跳响,只紧绷了身子,半晌未抬起那双翦水秋瞳。

    顾晚晚提了提鹅黄裙摆,向门缝外偷觑了一眼,接着走过去,低低轻唤徐蕙。在她看来,这样犹豫不安的徐蕙,她甚难得看见。

    她所认识的蕙娘平素皆从容安和、智珠在握。对上她家大哥,性子更半分不退,打从搬进府衙同她小住,凡两人遇上,无一次安和平静过,皆口角争执不欢而散。

    徐蕙轻轻点头。

    顾晚晚微咬住下唇,倒也倏然舒出一息。好吧,既然蕙娘如何都无意她大哥,身为她小姐妹,自该为她解难排忧。

    这样主意,早在昨晚上诓说顾彦安,为能让门房不阻拦徐蕙出门,为成全此时此刻,她已是打定了。

    房门嘎吱一响。

    陈元茫然措然又期盼希翼的目色,无遮无掩猛然对上了顾晚晚。顾晚晚掠了眼他,望见此般眸色心下忍不住颇受震动,她垂眸掩饰,略侧开身子示意陈元进去,轻言:“你说话仔细些。”

    前些日蕙娘和她大哥间生了些很不愉快之事,她作为唯二知情人,也实在估不准蕙娘在此刻之下心情有多复杂。顾晚晚唯恐陈元哪句话头不对,徒惹了徐蕙伤心。

    她替二人掩上房门后,神思不由垂向了自己心口,余光里,虚虚映出了桌边那道剑眉星目自顾饮酒的身影。

    她想,今日跟她二哥出来,也不全因蕙娘,她也有私心。只是芳心早暗许,郎君不知意。

    里间静得寂寂悄悄。

    陈元一直站定原处,脚下不敢挪动分毫。面上血色寸寸显褪,张了半晌的口,却张不出一句久别重逢的话。他早铆足了全身勇气,却在夜深人静时都不敢多睹一睹徐蕙画像,聊解相思,何况此时真真面对徐蕙。

    在他找到徐蕙,在她迈进府衙门槛,他哪还有面目见她。

    陈元犹如一具恍然被抽干了周身血肉的傀儡,羞愧得抬不动半根手指。

    徐蕙目色灼灼,向他走近两步,话音轻轻但似巨石击水,“你总这样,越长了年岁,越不敢靠近我。”她眼含着藏不住的委屈,“陈季先,我是洪水猛兽吗?”

    “…蕙娘…我……”陈元微垂下目光,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有甚么话从他口中出来,能不显苍白。

    “是我错看了你。”

    陈元猛抬起头。

    “顾彦安说得对,你陈季先就是个窝囊废。”

    陈元曈眸乍缩,心口划过一股无法言说的苦涩。

    徐蕙愈发近前,“不仅输了人,连心也丢了。”

    陈元身形微颤,眸色霎时黯淡。

    良久,他出声:“我没有。”

    别人他不懂,他么,今生唯心悦眼前这么一人,仅此一人。

    徐蕙轻偏过头,撇开发红的双眼,“假话……你都不敢看我。”

    “我——”

    陈元心下发狂,甚想甚想轻轻拥搂着她,她是他之珍宝,眼瞧着他之珍宝被他气得伤心不已,眸中委屈更藏都藏不住,他双拳攥得咔咔作响,咬碎了牙根,却找不到一处宣泄的豁口,只能将胸腔内万马喧嚣的苦恨不甘,囫囵咽吞下,砸进空茫茫一片春风不度、寸草难生的残垣荒滩。

    “你什么?我冤你了?”

    徐蕙转回螓首,翦水秋瞳内水光粼粼,“陈季先!我从未怪过你!我怪你什么,能怪你什么?!当真怪你敌不过顾彦安手段,还是怪我家里人心思,怪顾家心思?!怪我这样一张脸么……”言到最后徐蕙哽咽不成声,又忙背过去。

    “对不起——”

    陈元强咽下一阵翻涌气息,上前一步,“蕙娘,对不起。”

    徐蕙素来爱脸面更是个倔强性子,轻易绝不在人前流泪,大抵平生所有不体面样子,一大半皆袒露在了陈元面前。她泪珠滚滚,止也止不住。身后男人从来不懂,不懂她心,她想听的,哪是一句什么‘对不起’。

    从她记事始,头回正经思量一件事儿,思量的第一件事,便是他儿时所言的那句“人总要顺从命运,顺从之后,才能从中窥见生机。最该之事是愉快,最不该自苦。”

    那时她不懂,何以小小一人,却总说着深深沉沉叫人费解的话。待岁月过迁长大成人,她才从中窥见了些端倪。他由陈伯养大,陈伯却并非他生父,她想,总该与他身世遭遇有关,只是他不提,她便从不问。

    儿时便透彻的道理,今倒一叶障目,她俩之间,悄无声息已然落得这样一番境地,见不能见,见了又言不由衷,唯剩两相自苦。

    陈元站定在徐蕙身后,心头似要滴出血来,双拳缓缓松开,缓缓抬起,却生生止在了刹那之间。

    徐蕙独自流泪,在感应到他动作后忽的泣不成声,回身一转,靠在了陈元怀中。

    “阿元哥哥。”低低细细满含了委屈的声音响在陈元耳畔,徐蕙虚枕在他肩头,几滴未来得及收回的莹珠,凉凉地渗进了陈元领襟内。

    陈元眸光膨散了下,只觉心头被绵绵密密针尖刺过,心脏搏动收缩,似被人狠狠抓了一把,一阵悸动颤抖着从胸腹蹿起直奔四肢百骸,他眸目微垂,稳稳抬起指骨轻轻柔柔的回应,拥揽住了她。

    光华流转,无声无息。

    徐蕙轻靠在陈元怀中不知何时沉沉睡去,陈元静静拥着她,一阵子微垂瞳光轻轻细细描摹她眉眼,一阵远眺楹窗外头,视线虚虚投往远处的楼瓦山林。

    外间无人打搅,他俩便此般依偎,呼吸深深浅浅相互交融。

    直至一阵沙沙小雨从天幕飘洒,仿佛微见暮色,他才听得几声叩门。是顾家小姐在轻唤蕙娘。

    徐蕙启眸,从陈元怀中支起身子。其实她早已醒了半晌,只是贪念他怀中温度,贪念被他拥着的那份安稳,不舍有动静罢了。她已许久未睡过一晚踏实觉。

    临离开时,徐蕙极轻极羞涩,也极大胆地在陈元唇上轻轻一吻,恰似蜻蜓点水、芙蓉垂露。

    陈元全不觉她有此动作,当即怔愣住,心脏猛跳如擂鼓,甚连眼尾稍都悄爬上了淡淡一抹红。

    四目撞在一处。

    徐蕙微抿殷红唇瓣,很想与他诉一声,人人或都有诸多不由己,但这一吻,是她自个儿能做得主的。

    陈元猛然站起,“蕙娘——”

    徐蕙深深看过他,别过头,脚下匆匆。她打开内间房门,在跨出门口时身形微顿,却仍没有回头,拉住顾晚晚一句不言,目光掠过外头饮酒的顾彦知和钱奇,对二人轻施半礼,便决然跨出了雅室。

    高鹏楼下车马催动。

    陈元行到南墙楹窗前,眼见车马朝府衙方向拐转,逐渐消失,一点点从他眼内剥离。

    撑抓楹窗的手,因用力太过显得指骨泛白。陈元却丝毫不觉,久久伫立,只眼望着楼下街道,那些川流来往的人群早模糊在了他眸光中,仿若另世,遥远又淡然疏离。

    “季先。”钱奇喉头微动,暗暗叹息。

    陈元收回神思,目光在钱奇和顾彦知身上转了一瞬,嘴唇微抿,甚有些难看的牵动,“看我,今是你生辰日,还没与你们对饮呢。”

    钱奇跟顾彦知互看了眼,二人咽下劝慰之言,只随陈元回坐桌边,各自扬手遣着身边跟班出去,并吩咐:“叫外头再送些酒菜。”

    沙沙细雨逐渐下大,雅室内好酒好菜热闹地摆了一大桌。钱奇观着陈元神情,见他只垂首独饮,任他搜肠刮肚说尽府城内外大小趣事,他仍旧寂然独伤。

    不多时过去,三人都饮下不少酒。

    忽地,钱奇将酒盏一撂并抢走陈元手中杯,他面上微微发红,眼神微见迷离,“都说一醉解千愁,你……季先你说,能解得了千愁么?”

    陈元眸光轻瞥,从容拿起顾彦知手边的一尊酒壶,夺回自己酒杯,斟满、仰首饮尽,反问钱奇:“你觉着醉了?”

    钱奇默然片刻,狠狠闭眼又蓦然启开,双手攥成拳状,目光直指顾彦知,“子通,我……想见一见那位!”

    顾彦知坐得岿然不动,仿若深山佛寺前的一株古松。他不紧不慢啜饮完杯中酒,才低低出声,“你之志,非钱伯伯所愿。”他抬眸,灼灼对上钱奇视线。

    钱奇两拳攥得愈发紧,在与顾彦知瞪视一阵后,缓缓松开,“难道你之志,就是顾府尊——”

    “是,也不是。”

    顾彦知接着道:“你我不同。”

    钱奇怔怔看他,“有何不同?”一个是父亲不似父亲,一个则虽被家中疼爱如性命,却连前程都做不得主,要以家中意志为意志,以他父亲意志为意志。但那些虚无功名皆非他平生之志。

    “你乃独子。”

    钱奇吸一口气,“就因为——”

    顾彦知又道:“刀剑无眼。”

    钱奇垂了垂目光,似想起什么一下泄了气,闷闷不语后又猛然抬首,“天下之大,万里山河,又非我一人——”

    他略一停顿,转向陈元,“季先你说,那位镇守平临关的威北大将军,何许人也?是非独子?难不成贤王府上还有第二位世子、公子?!”

    “天潢贵胄都使得,为何独我使不得?”

    “季先!”

    陈元斟酒之手霎时僵住。他抬起比钱奇更为迷离的双瞳,顷刻,那瞳内迷离颜色又风云变幻,犹乌云蔽日。稍顿顿定神后,他才略收敛了复杂眸光,微微放松僵住的身子,如醉了般想听得更清楚些,回问:“你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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