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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二爷。

    陈元明了,想来这位就该是总揽临风此处福来货行的话事人了。

    若同上回考校他之人作比,这位的确更见沉着气势,更年轻些。

    他并未领他多么深入内里,只带着他跨进了门房一排的南倒座小厅。

    张二爷开门见山:“时辰不早,我也不同你绕弯子。”

    “据福叔说,你于账目算筹一道甚为通慧,而我这正好缺这么一位账房先生……我很欣赏你这般年纪、便能精于一道的年轻人,但却不打算取你。你可知为何?”

    陈元瞳光由明转暗,“晚生明白。”福来货行背后纵是势大,倒底仍在临风府地界行走生意,又岂愿平白得罪顾彦安。

    张二爷捡了上首圈椅坐下,似看透陈元心思般,道:“你所料不错,不取你,正是因府衙那位大公子放出的话。我福来货行怎会无端自找麻烦。”

    “既如此……”陈元平视张二爷,虽然站在厅中下首位,身姿气度仍不卑不亢,“张二爷又何必特地引晚生一见,便仅仅为了给晚生一个明白?”他福来货行的话事人,闲得慌么?

    张二爷笑了笑,“你是想问,既如此何不痛快明言,何必使你在外头顶着太阳、站了一个下晌,是吗?”

    陈元默然了片刻,这才领教到这位张二爷的精明厉害。

    张二爷倒没有多为难陈元,他道:“上晌时辰,钱家大公子遣下人递了份帖子到我手里,为你牵线搭桥。对你说了也无妨,我张某人从前的确受过上京钱家的薄恩。”

    “上京钱家同临风钱家同宗同祖,这钱家大公子的情面,我不好半分不给。它让我起了重新考虑、是否要取用你的心思。”

    “张二爷是因为……”

    陈元话还没说完,只听张二爷又道:“倒也非全因钱家大公子那帖子,那份帖子实在不足以让我福来货行自找麻烦,得罪府衙。”

    “这般说来,张二爷仍只是想给晚生一个明白。”言罢,陈元朝上首抬手作了个礼,便打算离开此地。再晚些城门就该关了,午间出来得那样急切,迟迟又不见他回去,还不知陈伯怎样挂心呢。

    “且慢。”

    张二爷从上首走下来,道:“你当真以为,我张某人闲得慌?”

    若不然……

    陈元心头腹诽,转回了身子。

    张二爷道:“你该感谢福叔,是他再三向我力荐你,且更该谢你自己,一个能耐住性子、顶着烈日在外头站足一下晌的年轻人,实不多见。我欣赏你这般后生,也情愿自找麻烦,即便得罪了府衙,也要取用于你。”

    “什么,您是说——”

    张二爷轻拍了下陈元肩头,“明晨卯正到城外雷风渡分堂,该做什么、怎么做,福叔会安排。你该知对于一个生意人而言,什么最紧要,最好自个儿尽职守分,别让我失望。”

    “是!”陈元难得喜形于面,朝着张二爷深深作了一礼,“您所言的福叔——”

    “便是考校你账事那位老者。”张二爷摆了摆手,“回吧。记住,明晨且莫要迟了,福叔最不喜不守时之人。”

    张二爷提点过这句,便催赶了陈元离开。

    暮色深浓,吹散了天地间浮热的晚风吹拂过万家灯火,更携了城郊外的山林草木,摇曳飘摇、轻歌曼舞。

    陈元心神松快的踏出城门,提着一盏油灯,伴着天穹星辰归家。

    回至家后,就着闪烁星光,从院中水井打水冲淋,直等洗去了一日尘嚣,陪了阵陈伯,他才真真正正松弛了心神挨床躺下。

    次日他又带着这份轻快,在东方翻出鱼肚白时起身,赶在了卯正前,候等在了雷风渡福来货行分堂的大门口。

    雷风渡乃是临风府城郊边上最大的水陆码头,不仅车马喧嚣不绝、人流攒动,还更以山清湖美的秀景,使周边府县之文人学子慕名往观。

    甚难得的一处,能将喧嚣热闹同宁静之美糅合得如此温婉自然。

    铺满了整片雷风渡的晨曦露珠,蕴着绯红霞光,熠熠闪烁在了陈元眸中。水色伴天光,天光携水色,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皆一片妩媚清明、苍翠欲滴之景。

    陈元下意识轻吸了口,混合了晨曦清露的空气。

    “陈元?”他耳旁边忽响起一道人声。

    此人灰白胡子,约莫陈伯一般年纪,便是考校过他账事的那位老者,张二爷口中的福叔。

    “他们都称我一声福叔,你便随了他们一样,叫福叔便是。”福叔笑道。不知为何,打从他第一眼望见陈元,总能莫名的生出些亲切感。也正因如此,他才再三力荐了他。

    “福叔。”

    陈元抬手作礼,微微弯了身子,“张二爷说,是您向他力荐了陈元。陈元——”

    不等他感激之言出口,福叔立刻接道:“张二爷能取用于你,便自有你的过人之处。既已来了,前事就不必再提。”

    福叔招呼陈元迈进分堂大门,并领着他到分堂里里外外走过一遭,介绍着各处管事同他认识。

    向例,甭管哪里,惯没有开罪账房先生的。分管各处的管事们自然是笑面寒暄,向陈元细细陈说了各处紧要的工事细则。

    最后,福叔才带了他去他做事的账房。

    账房设在分堂西廊房靠北的地方,内有三间,最外头做茶水修歇之用,余则为账事存储工用。

    账房内人手不多,只一老一少,老的年约五十上下,年轻的瞧来,似比陈元还小些,是个十来岁少年郎。

    “江鱼。”福叔招呼了少年郎近前,“这位是陈先生。往后,你便跟了陈先生做事,用心勤学。”

    “是。”江鱼应过福叔,暗暗打量了番陈元,旋即朝陈元作礼。

    福叔另有其他事要忙,倒也未在账房多停留,安排好陈元,并交代了那位年老的周先生领着陈元熟悉各类账目,移交了几处兼领的账事后,就离开了。

    一连数日忙忙碌碌、早出晚归,陈元总算将案前案后好大一摞的好坏账,通览了个精光,并对临风府福来货行的往来生意,临县各地及南北通货的供商,有了大致了解。

    也隐隐知晓了,在他之前被辞的二三位账房,究竟所犯何忌。而张二爷用他,除却张二爷本身说法之外,该还有一层便是,他似乎身家清白,对福来货行内各路人事都无牵扯。

    他细细查看了往年账目,心中明了,今时眼下,福来货行已是被内中各路人情关系织出的大网缚住了,且咬出了一个破血流脓的烂疮。

    若于往后时日,张二爷要动雷霆手段更换某些要处管事,他是半分不惊奇。

    都说六月天似娃娃脸,天晴天阴说变即变,哪怕到了季夏尾巴上,仍不免俗。

    一场昏天暗地的瓢泼暴雨,连下了一日一夜,直把去往雷风渡及进城的官道浸泡地泥泞不堪。

    六月二十一是钱奇生辰,陈元早早就对福叔告了假,将手上重要账事暂交了周账房处理,不打紧的则交予给了江鱼。

    外头雨势未歇,算不得大,但仍旧不弱。临出门时,迎面而来夹杂了雨点的凉风,难得的让陈元觉出了几分秋气,他稍感凉意,便又往身上罩了件薄罩衫。

    “公子。”陈伯从外面推开院门,一手堪堪撑住油伞,一手搂了好些刚摘的新鲜莲蓬。

    “钱公子照拂咱们颇多,今逢他生辰,陈伯没甚拿得出手的贺他,你便带了这些,让他们尝尝。也算陈伯一点心意。”

    “他哪里——”钱家田产铺子众多,再者宏良又是家中长子长孙,钱家夫人、老夫人都疼他跟心肝似的,家中仆婢一堆,他若想吃什么,哪能短得了?

    岂会少了新鲜莲子吃。

    陈元视线落在陈伯那双沾满了黑泥的双脚上。

    他忙脱下罩衫挽起衣袖,接过陈伯手搂的好些莲蓬,拉了陈伯到屋檐下,舀水替陈伯冲脚。

    “公子,”陈伯眼内蕴含了些独属于年老的浊润,他拦住陈元,轻侧开了身,“使不得。”

    “使得。”

    他只是陈元,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之人。陈伯既给了他一个家,还照顾他长大成人……本就应当应分之事,怎会使不得?若当真使不得,才没天理。

    “要不了这许多。”替陈伯将双脚冲洗干净后,陈元从一堆莲蓬内挑拣出几个蓬窝最大的,用细绳系住,握在了掌中,“我若过了申时没回,您便别等我,早些歇。”

    “哎。”陈伯一边应下,一边将搁在旁边的薄罩衫递给陈元,望了望外头正下着的雨,嘱咐道:“路上泥泞,不好走,公子千万当心。”

    陈元轻“嗯”一声,当即跨下了石阶,撑伞进城,直朝着相约好的高鹏楼而去。

    高鹏楼前,顺儿险些抻短了脖子,望穿了眼,才将陈元盼到。瞧见陈元后,他立刻迎了过去。

    “陈相公可算到了。”顺儿忙接过陈元手中油伞,轻抖几下水珠收好,“陈相公不到,我家公子和顾二公子吃酒都没劲儿呢。”

    陈元怀抱一坛酒,“这不,临时拐道去买了坛宴阳春,才迟了。”

    顺儿盯着那坛宴阳春看了一瞬,微咽了口唾沫,托陈相公上回带给他家公子那坛宴阳春的福,他挨了老爷一顿好骂。此刻乍见,仍心有余悸。

    他家公子那脾性,哪是肯等着稍稍慢饮的,打见他带宴阳春回去,且再听是陈相公让捎的,当即就掀开泥封咕咚咕咚下肚了,没等一二刻时辰,自也醉得一塌糊涂。

    陈元跟着顺儿上楼,见顺儿推开一间雅室,略抬眼扫去,才知里头是个套间。

    钱奇和顾彦知围桌而坐,手捧茶盏,正说着什么。里头仅顾彦知跟班小四在旁伺候。

    “如何?”

    “……我可否一见?”

    陈元走近时,恰好听见钱奇连声两问。

    “是要见谁?“他迈进里间,“何人能让宏良这般挂心?”一副分外在意模样,且神色还略见紧张。

    “季先!”钱奇一见他忙从座上站起,“快,让外头上菜。”他一壁吩咐顺儿,一面拉了陈元坐下。

    “先尝这个。”陈元放下宴阳春,把几个莲蓬推到了钱奇跟顾彦知手边,“来时陈伯摘的。”

    听乃陈伯所摘,钱奇忙剥出一颗尝了尝,“真真新鲜。”

    陈元朝二人轻瞅了瞅,“方才说要见谁?”

    顾彦知微微沉吟,慢条斯理的剥着莲蓬,“是——”

    “自是神秘人物。”钱奇抢过话道。

    陈元笑了。

    “你莫不信。”钱奇朝内间方向抬了抬眉毛,“若想知庐山真面目,去瞧过就晓了。”

    陈元笑容即止。

    他深深看过钱奇,又侧眸望了望顾彦知。

    望见顾彦知,那些深埋心底的酸涩、有关蕙娘在府衙过得可好的猜想,便纷沓而来。

    顾彦知对他点了点头。

    陈元倏然站起,面色刷一下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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