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雷雨阵仗太大,王大夫没有听清,拔高声儿回问:“谁?!”

    “陈元!”卷柏对着王大夫耳朵大声喊道。

    一听是陈元昏倒,王大夫拔腿就走倒比卷柏还走得急,顾不上打发卷柏取伞,一如卷柏过来模样,大步流星冲入了漫天大雨。

    卷柏抱着一罐子温白开,撑着油伞从后院过来。他将温白开稳稳搁在柜台上,抖了抖手上油伞,瞧见王大夫正收回搭在陈元腕上的手,便问:“师傅,怎么样了?他要紧不要紧?”说完,又忙自觉地拿起抹布、木桶,清理着满地水渍。

    药堂大门早被卷柏严丝合缝的关牢了。

    “师傅?”王大夫看着陈元半晌没吱声,卷柏心有疑惑的又唤了一声。

    王大夫起身开方,道:“郁结于心,累的,饿的。”

    卷柏挠了挠头,“那、该是没有大碍吧?”

    “没大碍。抓了药去后头煎着,再跟你师娘说,叫她煮碗热腾汤面送来。”王大夫把药方交给卷柏,“还是算了。我亲自跟你师娘说去,你搁前头把他看住了。”

    卷柏答应。

    “就算过会子清醒了,也不许他走。”

    “师傅放心,明白!”

    外头疾风急雨没有生意,卷柏难得清闲下来。他既谨着师傅吩咐看着陈元,又好学的翻开手边病札,抄着医案药方。

    陈元醒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光景。屋内门窗紧闭,外头风雨声尤盛却被全然隔阻……观陈设是王伯伯药堂……卷柏撑在柜案正在抄写什么,一会敲头,一会用牙齿咬住笔杆,糊得满手黑墨。

    铺子里宁静非常,那股子浓浓淡淡的药草味,扑了陈元满面。

    若非重重心事……他想,就这一派宁然,倒也能使人觉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他叠好搭在身上的衣裳,走过去,清了清极为沙哑的嗓子:“在琢磨什么?”

    卷柏思索得入神,耳边突然响起声儿来,心中咕咚一跳。见是陈元醒了,忙将笔扔下,“感觉如何?还头晕眼花吗?”

    陈元身子软绵极了,点了点头。等理智回笼,觉出自己总是麻烦王伯伯,欠了王伯伯数不清的人情,忙又轻轻摇首。

    怎么一会点头又摇头?卷柏担心他起热,恐是烧昏了头,遂搭手在他额上探了探,“还好,没有发烧。”

    卷柏素知陈元心思重,最怕麻烦他人,眼珠子一瞬不动颇为戒备地盯着,嘴上抬出王大夫,“师傅吩咐了,叫我搁这看住你,你若在今个走了,保不齐,师傅立马打断我双腿!”

    卷柏自知言词有些夸大,找补道:“我说真的。”

    陈元默不出声。

    卷柏道:“那我去后头叫师傅了?”

    陈元轻轻颔首,“你去,正好我有事找王伯伯。”

    听他如此言,知道无需再摆出戒备的架势,卷柏轻舒了口长气,麻利地为陈元斟了一杯温白开,“等着。”

    黄澄澄透着嫩香的俩煎蛋,平铺在雪白嫩滑的面条之上,几片绿油菜叶点缀其间,浓浓白汤恰好裹住整碗面条,偌大只青花海碗,唯剩了点儿碗沿还露在外头,被王大夫娘子轻而易举地占据了个全乎。

    夫妻二人,一人仔细撑伞,一人以身挡风相护。

    陈元眼眶酸的厉害。

    看着青花海碗内腾起的淡淡薄烟,他握住筷子,借着垂首挑面姿势,忙把一滴不受他阻止、滑出眼眶的泪,无声渗进碗内。

    “快些吃,等坨了就不好吃了。”王大夫娘子轻声说着,“碗下头,伯娘还给做了你爱吃的滑肉。”

    陈元低埋着头,一口连一口,吃得有些急。

    “别噎着。”王大夫娘子轻轻抚了下陈元瘦削的背脊。

    陈元不敢抬头。挑完了碗中面条,就挑吃着绿油青菜,等吃过青菜再咬住那黄澄煎蛋,最后唆尽汤汁,咀嚼咽下他最爱的滑肉。

    他敛藏好情绪,佯作擦额,一把拭尽了面上泪渍。

    王大夫娘子打从丈夫口中听闻陈元昏倒原因,一颗心甭提有多紧,这会见过陈元愈发瘦削疲惫的面容,更心疼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张了张嘴道:“你等伯娘片刻。伯娘前段日子得空,给你缝了件秋天衣裳,纳了一双鞋,也不知合不合脚……今正好你在,试一试,若大小不合,我也好量过了拆改。”

    王大夫娘子按住他,不让陈元起身,“安生歇着。”

    王大夫娘子收走海碗,走时还叮嘱丈夫看着陈元,而后独自撑着伞到后头取来东西。

    她见陈元穿得合适,眉目含笑:“比着卷柏脚做的,倒没想,你俩脚上没差。”

    试过衣鞋,陈元对王大夫夫妻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他死死压住那股直冲鼻头的酸涩,这般手足无措之状,太久不曾经历,难得的,将个温润通透人物,显得不知作何言语、呆头傻脑。

    万语千言,终只汇作一句:“太劳烦伯娘了,劳您费心记挂着陈元。”

    “傻小子,”王大夫娘子笑道,“跟我和你伯伯说这些两家话作甚,你是我俩看着长大的……我和你王伯伯,早把你当了自己孩子看待。只是可怜了……”

    王大夫轻轻握住妻子手,“好了,过去事便随它过去吧。别没得弄得孩子们,也跟了你想起旧事伤心。”

    王大夫娘子忙拭去掉落眼角的泪,“瞧我,早该看开之事,怎么总就看不开!”

    陈元不知如何劝慰,也深知不该再多提往事,“伯娘……”

    “没事。”王大夫娘子眼泪越擦越多,愈发止不住了,“我往日也不常想的,就今天比起当年太像、雨势太像了,就忽然想了起来。”

    当年隔壁府城发大水,大水淹没了沿岸许多村庄,再加之,洪水过后气候濡湿闷热造成瘟疫肆虐,府医官及全城良医俱被官府急征,参与隔壁府城治疫。可谁料得,就在那个大雨滂沱天儿,王大夫膝下仅有的小女儿,因急热高烧几度昏迷,王家伯娘用尽法子无用又求医无门,眼瞧着怀中小女,被烧成了个痴傻顽童。

    后来,王家小女在一个凉风傍晚偷跑出了家门。次日,大家伙儿在水湖内找着了她。陈元摸过她小手,那是一种永生难忘的冷凉。

    再此后,王家伯娘终日以泪洗面。几度求死,都恰巧让陈伯撞上,堪堪救下。等走出悲痛,重新捡起日子过下去时,王家伯娘的身子却彻底落下了病根。

    经过王大夫呕心沥血数年养护,近些年倒见愈发好了。只是人已中年,膝下仍然清清寂寂,再难享绕膝之乐。

    卷柏乃是王家夫妻救下的乞儿,王大夫倾囊相授,教其读书认字,望他传承衣钵。陈元一直知晓,王大夫有心认卷柏做义子,究竟因何迟迟没动静,他想,许是王伯伯觉着时候还未到。

    王大夫不忍妻子缅怀过往,岔开话题,问陈元:“听卷柏说,你还有事找我,可是陈伯病情有起复?”

    “您给开的药,吃过都好。”陈元道,“是陈伯说,想请您和伯娘过两日来家一叙,请王伯伯和伯娘到寒舍用顿便饭。当然,卷柏也不能少。”

    王大夫听着,一时没有答复。

    陈元抿了抿唇角,“不光是陈伯意思,王伯伯,这也是陈元意思。”

    他紧接着道:“陈元由衷想请您二位赴寒舍用顿便饭……就当是,我谢了伯娘熬眼替我做的秋衣、纳的新鞋。”

    王大夫点头笑道,“好。你愿意跟我这儿多走动,王伯伯求之不得。你来我乐意,就怕你小子刻意躲着,不登我这里门槛。”

    “你过来。”

    王大夫示意陈元近前,陈元怔愣一瞬走过去。

    王大夫突然按住他肩头,腾出一手寸寸按压查看着陈元腰骨,问:“好全了没?”

    “王伯伯……”陈元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王大夫道:“徐家那丫头之事我能不知?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总是十来年邻里,再遮掩也瞒不住我想知道。”

    看陈元明显有些懵然,王大夫甚想如敲打卷柏般狠狠敲他一个脑瓜响,忍着呼出口气,到底知他沉稳,心头有自个儿主意。

    “你是在那里长大的,街前街后谁人不识?徐家让家人小厮下痛手打你、对你拳打脚踢,且还有府尊那位大公子掺和,闹那偌大动静,想让人不知,可能吗?”

    “当天晚上,我就听闻了此事。”

    “左等右等,没等到你负伤上门,情急之下,打天色一明,我……”王大夫顿了顿。

    卷柏从旁插话道:“打天一亮,师傅背着药箱直扑你家,家里却没你半分人影,只有陈伯一个人。”

    陈元看过一阵王大夫又看一阵卷柏,“所以……陈伯他知道了这事?”他瞳孔微缩。

    王大夫缓声应道:“是。”

    难怪,难怪!那日子通送陈伯出来,陈伯一个劲儿上下瞧他,眸内泪花闪闪,唤他时声音都带着轻颤。

    他正因蕙娘心痛得无以复加,对陈伯又忧心如焚,根本没多想,唯恐顾彦安手下人没个轻重,致使陈伯受惊,引得他方将养得有些起色的病情再加重。

    陈伯身形有些佝偻,颤道:“没事……公子,我没事。全奈了顾二公子,倒是顾二公子……”

    顾彦知面上明显失了些血色。

    陈元安抚住陈伯,上前两步,“子通,多谢了!今日大恩——”

    “季先!”

    “你若再多礼谢我,便是拿我顾子通作外人。 ”顾彦知素来懂他,也知如何拿在他七寸上。他语调不高,又道:“我身上禁足令还没解,外头不便多留,便让宏良也替我一份送一送陈伯吧。”

    顾彦知背脊笔挺,转身进府。

    分明一如平常君子端方,可在场陈元、钱奇都知他背上有伤。短短几步,仿似跨越了时空将他多年来在府不易、举步维艰的酸辛,俱凝在了那微颤脚尖和稳稳步伐上。一步一载,风雨如晦。

    而他眉目清明,从来当得起那句‘霁月清风’。

    钱奇手搭在陈元肩头,“季先。若我们三人身世倒置,今个事落在我和子通任一个身上,你能恍作未闻、袖手旁观?能不舍身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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