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飞瀑叠石,清涧垂影。

    天光坠落在一片静谧非常,蕴灵着幽幽爽凉的水面。

    一个十二三岁小尼姑,背着半篓竹柴微喘了喘气,稳稳踩过水面汀步,走进山门,一直到中堂宝殿外才歇。

    卸了背篓,隐隐望见殿中跪着的那道倩影。

    她睁大水眸。

    “兰香施主,多久了?”慧定压低嗓音,瞅着殿内。

    兰香着了身水青衫裙,托腮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轻咬下唇,“有阵子了。”

    她家姑娘来这庵庙几日,便晨旦不歇地,跪求在了佛前几日。

    起初她也陪着。但久了,虽有蒲团隔垫,仍觉膝盖受不住,更受不住跪那儿不动,没她家姑娘那份性子。

    瞧着姑娘背影,她心疼,却是有心无力。

    她和睁着大眼睛的慧定一般,弄不懂,姑娘到底求着什么。

    若说为个“情”字……

    兰香和慧定大眼瞪小眼了阵,幽幽叹息,她从未情窦初开过,个中悲苦欢喜,实在难以感同身受。

    而最让她忧愁的,是等到明日,若没人能阻止,姑娘就会——

    她拦不住姑娘。

    姑娘更不准她回去告诉老爷,可、可若姑娘那般了,她又该怎么活呢?

    老爷定饶不了她。

    思来想去,兰香怔怔盯着慧定黑白分明的水眸。她不太愿意,却唯那么一条路走。罢了,就跟了姑娘一辈子吧。

    “累不累?”兰香问着背篓中的竹柴。

    慧定摇头。

    片刻,兰香又道:“苦不苦?”

    慧定没立刻应声,思了思,“师父说,众生皆苦。即众生都觉着苦,也算不得苦了。”

    兰香捂了下脸,闷闷道:“你进去念经吧。”

    “那、兰香施主自便。”慧定将头一点,双手合十,迈进殿中。

    殿内响起几句说话声,兰香轻捂着耳朵,半分不愿听见。

    苦就是苦,什么众生皆苦就不苦了……兰香在心头低低骂了声:狗屁!

    她揪起一缕头发,愣愣瞧住。若依了慧定说法,准得说什么‘三千烦恼弹指刹那,百年过后一捧黄沙’,指着她发丝,道是红尘烦恼。

    兰香苦了脸,姑娘舍得,她还舍不得呀!

    怪只怪顾家夫人……

    顾家大公子……

    兰香环抱住双膝,将脸埋了进去……

    她不识甚么诗书,大字更不识几个,只是个跳离不开世俗的俗人,依了她瞧,顾家大公子俊朗无双,才学好,家世好,配她家姑娘也正正好。

    郎才女貌。

    金童玉女么。

    比起陈家相公……

    自然胜过百倍。

    姑娘她,怎就死心眼儿呢!

    偏把一颗心,付给陈家相公。为此,还不惜搭上终身。

    兰香想破脑袋,也没想通其中关窍。

    解不了心头气,她只好暗暗骂起了陈元。亏得姑娘在佛前日日跪求,这么些日子,也不见寻个影子来。

    虽说事出急迫,姑娘没来得及和他见上一面……

    不是心有灵犀么?

    可见戏台上演的,尽是鬼话!

    兰香倏地站起身。

    忍着迈进殿中扶起她家姑娘的冲动,张了张嘴,终是咽下了劝慰之言。

    姑娘若神色平静的拿眼瞪她一下,她自是什么话都不敢说。

    闷闷无奈地转身,朝着山间竹林望上一眼。兰香眼皮抽了下,忽地,余光内、院子里——盛出了道颀长人影。

    天。

    兰香似风般疾步入殿中。

    啪一声,重重关上了隔扇门。

    她轻拍胸口,心道真真提不得,怎的一提那人就到了?瞧看着,戏台上演的也不尽是鬼话。

    殿中二人俱被她关门弄出的突兀声,惊吓了一跳。

    念经声戛然而止。

    慧定不解地望向兰香。

    徐蕙仍跪在蒲团上,只轻轻侧转过身子,平静地扫了眼正抵住门扇的人。

    “姑、姑娘。”

    兰香有些磕巴,接着,她将心神狠狠一定,道:“外头,那个人来了。”

    徐蕙微怔,“你说谁?”

    兰香紧抵门扇,“菩萨显灵了。”求仁得仁。

    徐蕙眉目微舒,这才似回过神,真真听明兰香之意。

    她起身略作整理,抚了抚衣裙上几不可见的褶痕。

    “把门打开。”

    兰香却将门抵得更紧了。

    她微垂下头,“姑娘……”

    徐蕙朝门扇迈了一步。

    “开门。”

    兰香没法子,只得将脚轻跺,顺着她家姑娘之意开门。

    徐蕙提裙,迈出宝殿。

    在她心头思了数个日夜的人,就那般站立在院中、台阶之下,一身短打,眼尾梢发红的看着她,一瞬不动,只她微迈一步,他瞳色便深上两分。

    徐蕙细细看着他眉目,暂按住心中万语千言不表,“怎么这副打扮?”

    陈元掩藏在袖下的手不受控地颤抖,他再顾不得旁的,手掌揽过她纤瘦肩头,一把拥了她在怀中。

    “蕙娘。”

    他嗓音低哑极了,既透着一份失而复得的欣喜,更多还是,风推云不走、蕴散不开的那份深深浓浓的后怕。

    他拥得极紧,一点不知这般力度已是勒疼了徐蕙。

    徐蕙清澈水眸中浮蕴起了薄雾。

    但这薄雾非是因为陈元拥得紧,而只为陈元身上那浅浅淡淡……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搅扰在了她心脾之间,也掀翻了心底的满腹话语。

    她情难自禁。

    徐蕙纤纤素手缓缓、轻轻地攀在了陈元腰侧。好似夜半时的低语,极淡极浓的应和着他。

    两人之间并无多余言语。

    就那么相拥而立。

    兰香撇了下嘴角。蓦地又脸颊霎红,转瞬紧紧捂住了慧定那瞪得圆乎的眼,“你看不得。”

    慧定想将她手拉开,感到兰香使了好大力气,才歇了心思作罢,口唇念上几句兰香听不甚明白的经文,道:“……师父说了,一切红尘繁华皆是空相。”

    兰香道:“既是空相,便更别看了。”

    慧定静静站了会子,双眼前一片灰黑,思忖着提议道:“兰香施主,这里到底是我庵中堂宝殿,我佛眼皮之下,还请你过去提个醒,请两位施主另寻个僻静之所,再……”

    “依小尼看,后山幽静爽凉,正正合适。”

    兰香卸力松手,支使着慧定背过身子,“面朝你佛,转过去。我知道了。”

    见慧定乖觉听话,兰香连忙迈出宝殿,哐当一声,故意重重掩上殿门。

    咦。

    一瞧台阶下恍作未闻的两人,她只得假作咳嗽,走过去轻道:“……姑娘,慧定说这地儿不合适。”

    兰香缓缓低低的话落入陈元耳中,他骤然惊醒,连忙松开徐蕙,后退半步。徐蕙白皙如玉般的面颊,爬上了淡淡绯云。

    她略带嗔怪地轻瞪兰香。

    兰香不敢多说甚么,只回着话:“……慧定说后山适合叙话。”

    静心庵整片后山栽种满了翠竹,吹起一阵风,翠竹又相和着不远地方的株株参天古树,当真应了慧定所言,爽凉舒适,乃个叙话的好去处。

    兰香不远不近站在幽径岔口旁,不时抻起脑袋向她家姑娘望去。

    她目光如炬,生怕陈元行了甚不规矩之事,叫她家姑娘吃亏。

    她竖起耳朵,仔细去听他们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姑娘拔高声音说了甚么,只见陈相公面带歉疚,半晌愣杵在原地,嘴上也没放出个屁来。

    她思忖着,或是陈元趁她错开眼,做了甚出格之事,惹恼了姑娘?兰香将双手往细腰上一插,抬脚麻溜过去。

    也不管前因后果,指着陈元鼻子便不客气,“好你个负心薄情汉!亏了姑娘日日在佛前求着,迟迟不见寻来不说,这样迟来了,有话不好生说话,胡乱动手动脚是要做什么!也不仔细瞧过自己,你陈家配得上——”

    “兰香!”

    徐蕙本是沉浸在自个儿情绪中,顾府尊府上要她进府长住,她父亲满口应承,家中那位嫂嫂更心头乐开了花,唯恨不得顾彦安立时将她接走,以讨得顾彦安欢心,攀上府衙,望顾府尊能与其同年招呼,为她那位县令哥哥,在年终评定上划个优等上佳。

    都拿她做攀图的物件使。

    没人过问一句,她可有一丝半分的情愿……

    自小,徐蕙就觉得自己心上之地很是狭窄,不多不少,只容得下一个人。

    她忍着秋瞳湿润,一时也不明兰香冲过来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但兰香口中那配不配得上的话,却是犯了她忌讳。

    徐蕙急得眼尾通红,厉声呵斥住兰香,一把将人拉开,“住口!”

    兰香也急红了眼,“姑娘!”

    见自家姑娘受了如此大委屈,那般倔强性子,却连眼尾都通红了,兰香气不顺,恶气横梗心头,也不管徐慧呵斥,打定主意今好好好骂上陈元一回。

    徐蕙狠狠瞪她,“叫你住口。”

    “我——”

    兰香气得攥紧手心,试问她有哪一句话说得没根由了?她承认陈家相公长身玉立,一表人才,还颇有些气度,可、仅仅气度能做家当使?还是能换来财货巨赀?

    姑娘不识顾家大公子的好,撇着顾家瞧不上,偏生栽在了陈家这穷酸身上,兰香不敢说姑娘瞎了眼,只替她家姑娘不值。

    这般巴心巴肝,满心满眼地装着那人,可那人倒好,反让姑娘委屈,伤心得都快掉眼泪了。

    兰香跺脚,“姑娘,便是你今个拦我,有些话兰香也是要说的。”

    徐蕙上前两步,拦身挡在兰香前面,眸光缓缓对上陈元黯然的视线,解释道:“兰香不懂事,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你知道,我绝无那份意思。”

    陈元长长叹了口气,“便让兰香骂吧,是我……”蕙娘知他,他又岂能不知蕙娘。

    “你也住口。”徐蕙伸出纤葱手指,虚虚抵在陈元唇畔,“你那些话我不爱听。”

    陈元情之所至轻轻拥住徐蕙,那已经褪了红的眼尾又泛出了红来。

    徐蕙依偎在他胸膛,似有些不舍地,狠狠吸了吸,那份独属于陈元的清冽气息,但在心下打定主意后,仍强忍着推开了他。

    “我们回吧。”

    留下这话,徐蕙拉住兰香便走,走得头也不回。

    “蕙娘!”

    陈元站在原地,整个人犹如跌入了沼泽泥潭了般,双腿被死死钉在泥地里,丝毫动摇不了。他呼吸有些艰难,心头更火烧火燎,说不尽的话、道不尽的言语蜂拥而至,从心头升腾,滚烫难挨地涌冒着冲往他喉咙。

    “我们走。”他喉咙微咽,看向徐蕙窈窕背影,平静而认真道。那所有涌至唇边的话,全化作了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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