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6

    英灵学院北部森林,日晷内。

    茂密博杂的银色枝桠像一只大大张开的手,轻缓地托起整个晷面石台。在中央的圆形祭台周围,耸立着一圈花岗岩柱,大大小小的镜面镶嵌其上,将其中的几人映照出无数的影。

    米诺用绳子将伊莫的四肢牢牢地绑缚在祭台上,随后大功告成般拍拍双手,给白雪递了个“交给你了”的眼神。

    “你还是不打算说出真相吗?”白雪唇角微扬,与弗兰肩并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伊莫愤恨的眼,声音冷厉。

    伊莫容貌锐利,瘦削有如危岩嶙峋。他不甘心地挣了挣,话语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那不该说的呢?”白雪挑挑眉,未等他说完便反问道:“既然想要我们帮你,就要拿出求人的诚意来。你对我母亲的事情讳莫如深,我不得不怀疑你对我们有所保留……其实是在背后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看到白雪的眼眸渐渐散发出危险的光芒,而伊莫仍然不为所动。弗兰思索了下,从旁侧走了出来,长叹口气,状似遗憾道:“唉……可惜了,如果你能和盘托出,与自己的过往和解,说不定就能将我们的仇恨化解,让我们达成暂时的合作关系。但现在看来……怕是我们一厢情愿了。”

    “和解?呵!”在一旁一直看热闹的米诺撇撇嘴道:“我看他这种人啊,不会和自己和解的!他要气死他自己。”

    “……”

    “扑哧”一声,弗兰轻笑出声,对着米诺赞同地点了点头,眼里闪烁着笑意。

    这笑容却不知怎么刺痛了伊莫,他眼神扫过弗兰,双眉深锁,脸色转阴。

    “……弗兰,同为实验品,其实我们才是最相似的。”伊莫银灰色的眼睛闪了闪,喑哑的声音如同擦破空气的薄冰一般蓦地响起:“难道你不想拥有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吗?成为魔,反抗这痛苦的一切,也许比你想象中更加适合你。”

    “闭嘴!”白雪墨色的眼瞳里闪现怒火。他手中冰寒蓝光倏然凝集,手腕一转,一把蓝莹莹的冰制匕首瞬间抵在伊莫咽喉处,只待他再出声,就要划破他灰白的喉咙。

    看到白雪的反应,弗兰抬眼愣了下,笑容僵在了嘴角。直到被匕首表面冰冷的反光晃到了眼,才从恍惚中醒过来。她思索了下,走到白雪身前,握住他的手,缓缓摇了摇头。

    腕间被温暖包裹着,白雪的尾指颤了颤。收回了手,望着弗兰琥珀色的瞳孔,心中倏然一静,眸中阴翳和着满腔戾气渐渐消散。

    抱起双臂,弗兰侧过身子面对着伊莫,打量了他一会儿,勾起唇角一脸真诚道:“……看你闲的,少吃点盐吧。”

    “……”

    “我自己选择自己的路,就不劳伊莫大人费心了。”弗兰垂着眼,优雅地坐在祭台边沿,打量着伊莫颈侧大片的黑色花纹,突然望向上空,微微仰头轻声道:“我会永远做我自己,直到我死了为止——”

    闻言,久未出声的米诺抬起头,眉渐渐锁起,蓝色的眼眸深邃而幽冷。

    “如果你不喜欢——”弗兰的声音蓦然转冷,如冰湖碎裂,腔调充满嘲弄,“——你可以比我先死。”

    此话一出,便是漫长的沉默。

    伊莫紧紧抿着唇,颧骨冷厉僵硬,直勾勾盯着弗兰的目光如同蛇信子一般湿冷。

    但这让人不舒服的视线并没有持续太久,白雪刚要张口说些什么,伊莫就被米诺一个利落的手刀砍晕了。

    白雪和弗兰:“……”

    眼看着诱哄威胁均没有结果,两方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好依照白雪的计划,利用日晷灵器的力量,播放伊莫埋藏于心、不曾言说的记忆,当场辨出真伪。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随着一串沉闷深远的震感,灵法阵开始缓缓转动,淡金色的光芒缓缓从晷面流泻出来。

    片刻后,周围层层叠叠的镜面开始有了变化。拨开白茫茫一片的雾霭,伊莫尘封的记忆像是一座迷城:

    西方的天边灼烧着霞光,将金色的城市也染成了蔷薇色。遥远的树木,山林和楼房都在雾中变成了黑色的影。在草药馆的金色玻璃窗边,可以听见外面红衣主教点燃夜火时的诵唱祝祷,以及高墙外孩童玩耍的笑闹喧哗。

    隐在角落里的人容貌锐利,瘦削有如危岩嶙峋。他身着不显眼的灰色棉质衣袍,抱臂蜷坐在金丝楠木桌下,静静地看着夕阳。眼一眨不眨,仿佛一座沉默的雕塑。

    夕阳的余晖渐渐被黑暗稀释,草药馆里静悄悄的。散去白日的喧嚣,瓶瓶罐罐的药剂和灵气氤氲的植物边缘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

    黑夜的静谧中,“啪嗒”,一声清脆的玻璃试剂瓶碰撞声在门外响起,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猛地推开红木大门,手持一盏油灯四处翻找着什么,窸窸窣窣的声响在黑暗中清晰可闻。

    过了不久,她在角落的金丝楠木桌前停住,翻出桌上的羊皮纸,打着油灯用羽毛笔飞快记录着什么。她的喘息急促,脚步也有些虚浮,一不小心,羽毛笔和本子掉落到地上,被厚厚的地毯接住了。

    与此同时,桌下人的眼珠动了动,视线定在眼前翻开的羊皮纸页上,僵住了身子。

    玛莎蹲下身子,在周围角落寻找,油灯随着她的动作在黑暗中划出优美的弧光。

    摸索片刻,她终于找到了本子,松了口气跪坐在地,静静翻看纸页。

    下一秒,却和伊莫四目相对,两人均是一怔。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儿?”骤然看到桌子下藏着个活人,玛莎确实被吓了一跳,但她并没有露出恐惧的神情,相反,只是几息之间,就已经恢复了平静,合上羊皮本,淡然平视着伊莫空洞而灰暗的眼睛。

    她珠光宝气的发网内,丝绒一般厚厚盖满整个背部的蜜色头发流泻直下。然而此时她的状态并不好,脸色苍白,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伊莫苍灰色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地面,却并未答话。良久,玛莎眨了眨眼,汗水沿着细长的睫毛滑落,咸涩的气息模糊了视线。

    她知道没时间了,于是突然出手抬起他的下颚,逼迫他看着自己的眼。

    视线相对的一刹,目灵控制瞬间迸发!

    “今晚,我们从未见过。”淡淡的金色光芒划过她紫水晶一般的瞳仁,转瞬消失不见。

    被迫注视着她的眼,伊莫微微张了张口,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下。

    下一秒,他感到颈间一麻,迟钝地转了转眼珠,眼角余光瞥到玛莎将一颗红果的尖端刺入了他的脖颈。

    脖子上的一处蓦然蔓延过无数蚂蚁乱爬的感觉,酥麻酸涩。

    油灯黯淡的昏光下,紫色叶片在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香气,一轮初升的弯月高高挂在窗外,整座学院像是月光下起伏的黑色大海——

    而眼前的一抹亮光掀起了心里的惊涛骇浪。

    月亮射出无数道银色的光,花园里的流水潺潺作响。

    咚、咚、咚……

    神志昏昏,伊莫闭上眼,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心跳声震耳欲聋。

    ……

    眼前的黑暗逐渐凝结成雪白轻盈的雾气,预示着这段记忆即将结束。

    玛莎或许想要及时记录下自体实验中出现的不良反应和身体感受,没想到却被躲藏在草药馆的伊莫看到了,她只得施用目灵,消去伊莫那晚的记忆。为了更加保险,还用槲寄生麻醉了他。

    想到这儿,弗兰扫了一眼身旁久未出声的白雪,低低道:“白雪……你还好吗?”

    这个问题刚一出口,白雪恍了下神,但他很快佯装无事,若有所思道:“没事,我只是……很久没有见过母亲了,她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已有些模糊了。”

    他的脸颊白如初雪,墨黑的眼瞳深不见底。

    弗兰知道,有些旧伤永难愈合,只需看一眼,就会再汩汩流血。

    似乎不知道如何安抚白雪感伤的情绪,她注视着镜子上的画面由亮转暗,不知想到了什么,沉思许久,幽幽道:“比尔盖沃的民间有一句俗语——每一次离别都有死神的幻影。”

    “分离,就是轻微的死亡。”四周镜面的画面渐渐变黑,弗兰的话音仿佛在暮色昏暝的森林里回荡着,“记忆里的容颜不会老去,但会消失,我们总要学着接受。”

    似乎想到了他素未谋面的母亲,米诺垂头倚靠着冰冷的石头,四周的画面在他的脸上映出深深浅浅的光点,显得不同寻常的沉静。

    三人沉默地观看着接下来的记忆,只是都有些心不在焉。

    接下来,伊莫的记忆在镜面上时断时续:

    他似乎时常偷偷观察玛莎,一开始,玛莎不以为意,直到她有一次实验出了问题,突然陷入昏迷,醒来后却发现伊莫帮她掩盖了实验未来得及处理的痕迹。玛莎当场问了他几个有关制药的问题,伊莫答得很好。

    “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为什么帮我?”玛莎紫罗兰的眼瞳清澈透明,声音庄重而遥远。

    “我、我是鹫兽,百毒不侵……”伊莫呆滞地点点头,嗓音喑哑而短促。紧张地看了她一眼,迟疑道:“但我想死……而你又需要药人。”

    玛莎知道,他看到了自己的笔记,知晓了自己的秘密。但经过连日来的观察,他除了偷偷观察她,没有和任何人说。他沉默腼腆,不善言辞,却对制作药剂很有天赋。而她做实验常常分身乏术,如果像上次那样实验后神志不清的话,就无法及时记录实验结果了。

    她或许也正需要他。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的命,比你想象得更珍贵。”思索许久,玛莎淡漠地注视着伊莫的眼,声音清冷而悲悯。“我可以教你制药之术……而你随时——拥有退出的权利。”

    她的眼瞳幽紫,像是水晶一样漂亮,伊莫像是受到蛊惑一般点点头。

    好一会儿才理解她话中含义,但当他恍然大悟时,眼中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就这样,伊莫成了玛莎的副手。

    他们秘密地进行药物研究,白日里假装互不相识,到了夜里,就共同探讨制药原理、分析实验结果及原因。玛莎制药时的认真严谨、淡然稳定的情绪给了伊莫从未有过的安全感,而伊莫的某些别出心裁的想法也给玛莎带来新的灵感。

    经过长时间的朝夕相处,在草药馆一方小天地里,玛莎渐渐卸下内心的防备,开始鼓励他,像对待弟弟一样悉心教导他,在实验后耐心照顾他。伊莫也在与玛莎相处的过程中变得更加自信,有生命力,找到了活着的意义和从未有过的价值感。他知晓玛莎缺少实验材料的经费后,小心翼翼地借钱给她,还像模像样地打了欠条,让玛莎安心。

    一潭死水的内心,几片红色的花瓣洒落,拨开了一层层的涟漪,悄悄起了波澜。

    他们经历过数次失败,看着玛莎眼中的挫败与对他越来越多的愧意,伊莫却暗自心生欢喜。因为他知道,只要实验一直进行下去,他就能一直和玛莎保持这样紧密的关系。

    他贪恋并渴望着这种温暖,即使这温暖并不纯粹,甚至可能要了他的命。

    美好的时光像是偷来的,背后藏着的隐秘心思,也如同一杯加了蜜的红酒,越发令人沉醉,使他渐渐忘记自己背负的痛苦命运。

    ——直到他不得不面临选择。

    玛莎微笑着翻开手掌,给他看手心上方的悬浮着的青色果实,一层薄薄的碧色火苗绕其周身,发出淡淡的光芒,显示出富集三千草木的浩瀚灵力。

    “没想到,青原消耗如此巨大,一共才做了两颗。” 她一改往日的端庄清冷,语调微扬,悦耳轻灵,透出少见的孩子气,坚定道:“就是它了,我感觉得到。”

    望着她的眼,伊莫使出全身力气将嘴角牵出笑意,一颗心却已坠到谷底。

    恐惧如同毒蛇在他心里蜷曲,但他迫使自己在这个他深爱的女人面前强颜欢笑。

    随后,他小心地藏起这颗青原,暗自推迟实验,却未想到,这一迟疑,让他陷入了万劫不复……

    某天,他如梦初醒般半睁开眼,却看见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玛莎大睁着双眸,在自己面前奋力挣扎,如同一只垂死的天鹅,她细白的脖颈被一只手紧紧抓着,而这只手——

    伊莫定睛一看,陡然僵住。

    ——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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