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3

    翌日,清晨。

    曙光初露,一缕微光穿透薄雾照射进来,白色天光宛若雪花的幽灵照耀着寥落的晨星。

    昨晚,白雪当众虽然没有承认威尔的指控,却还是以调查为由,将罗萨暂时软禁。

    弗兰在白雪寝殿外,惴惴不安一整夜,直到天蒙蒙亮,才看到白雪独自一人出门,来到后山脚下,一座废弃的偏殿。

    她蹑手蹑脚地躲在不远处的荆棘杂草后,黑色的丝绒裙还未换下,在天光熹微时俨然是极好的遮蔽。悄悄拨开草叶缝隙,抖落了几块薄薄的雪团,从草丛中的间隙望去——

    守卫在十二廊柱下整齐排列,把整个宫殿防得严严实实。

    更让人心焦的是,几息之间,白雪和门口的人略一示意,便已大步进去了。

    徒留弗兰在殿外直着眼瑟瑟发抖。

    心念一动,她想到了米诺教她的法子——偷听。

    折下身前荆棘丛的一根小枝,弗兰回忆着灵识感知附上物体的方法,微微闭上双眼,手腕一转——

    什么也没发生。

    错愕地蹙眉,又试了几次,额头都沁出了冷汗,依旧无果。

    灵海滞塞,毫无波动——

    灵力似乎突然……消失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猛地睁开眼,双腿像失去力气一样跪在雪地里。

    她盯着手心的小枝,半晌回不过神来。

    没有发现,有人已走到她身旁……

    ……

    与此同时,废弃寝殿内。

    暗色的幕帘遮蔽了大部分窗,只在边缘透出一道微薄的亮光。

    细细密密的蛛网在帘子边缘无风轻晃,光亮处,能看到空气中细小的灰尘。

    罗萨闲适地坐在背光处,还穿着昨日那件修身的黑色军制披风,稀有裘皮面料在黑暗中泛着光泽,与他吸收了天光的金发形成鲜明对比。

    他手里拿着一只破旧的羽毛笔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就放下羽毛笔,迅速将纸收入怀中。

    咯吱一声,刺耳的开门声在空荡荡的大厅中回响。

    窄紧的靴子在木质地面上摩擦出清脆的声音。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衣裤,外面披着很厚的雪白的毛皮大氅,漆黑的短发反射着淡淡的光。

    罗萨抬头,冲着那人好整以暇地一笑,缓缓道:“我在这儿坐了一晚上,情绪失控了5次,右眼皮跳了38次,始终在想——”

    “——早餐吃什么?”

    “……”

    白雪:“这个时候,你倒是还有心情想些有的没的,不得不说……你的内心还真是强大。”

    “我这个人看似坚强洒脱——” 罗萨冷冷地冲白雪一掀眼皮,“但其实不吃饭也会饿死。”最后两个字似乎刻意强调了下,声音里有些奇怪的意味。

    “……”

    白雪踱步到罗萨跟前,盯着他,似乎想看穿他,但又有点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不必试探我,老国王不是我杀的。”

    “当然,现在的确不是好的继位时机。”轻叹口气,罗萨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平静道:“只剩半年,你根本没必要这时候动手。”

    “不过……”罗萨顿了顿,瞥了眼窗外的重重守卫,正色道:“人不是你杀的,但证人是你的。金铎士兵再怎么差劲,也不至于百十来人抓不到一个受伤的普通人。”

    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直接,空气静了几秒,白雪的眼瞳慢慢变得深不见底。

    “他说的有哪句不是实话吗?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轻笑一声,白雪挑眉,顿了顿又道: “只是没有想到……你真的会来。自投罗网,可不像你会做的事。”

    罗萨眸光闪动,随即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椅背上,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既然想杀我……昨天最后为什么又否认了威尔的话?不多此一举吗?”

    “我想你的记忆可能出现了差错。”嗤笑一声,白雪回过身,注视着他的头顶,一字一句道:“我怎么会杀你呢?”

    他绕着座位踱步,然后在罗萨面前站定,波澜不惊道:

    “昨日大家可都看到了,我非但没有怀疑你,反而好生‘招待’你……而且,只是提前拿走本就属于我的冠冕罢了,给你省去多少烦心事,你难道不应该谢谢我的‘好心’吗?”

    他低下头,尾音上扬,显得有些顽皮,像个故意使坏的叛逆少年。

    罗萨看着这样的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点点头,嘴角噙着笑意:“也对,你只会像现在这样,光明正大地羞辱我,看我的笑话。”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反应。白雪愣了愣,不甘心地咬紧牙关,冷声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已名声扫地。众人只会以为我是为了保全你的颜面,顾及与你的情分,才没有承认罢了。”

    默了默,罗萨沉思片刻,缓缓抬头,淡色的睫毛几乎覆盖了瞳孔,声音也放得很轻:“所以……真假也不重要?”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所有的记忆、所有的历史都是可以被装扮的,可以扮丑,也可以化美,尽看上位者如何诠释它罢了。 ”直直地回望过去,白雪硬邦邦地说:“只有权杖——拥有最终解释权。”

    空气里飘动着不安的灰尘。

    “白雪,你真的变了很多。”拧眉看了他很久,罗萨突然垂下眼,摇摇头感叹道:“……想当年,还只是个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萝卜头,没想到,一眨眼,已经变成一个、大尾巴狼了!”

    “……”白雪的假笑凝固在了脸上。

    对面的人却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嘴角荡漾起一丝不明的笑意,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你的表演技巧还是跟我学的呢,这么看来……还是我更厉害一点。”说完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白雪:“……”

    “……你倒是一点儿也没变,还是这么巧言令色,大言不惭。”横了他一眼,白雪轻嗤一声,额上的刘海杂乱了些,倒是在他的笑声中奇异地放松了下来。

    他眯了眯眼,打趣的话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我很好奇,她到底看上了你什么?”

    听到这句话,罗萨的笑声蓦地停了。

    白雪眸光一闪,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悔不已。他的喉咙滚动了下,欲盖弥彰地跳开了视线。

    沉默半晌,罗萨见他有点怪异,凑过去观察他的表情,才假模假式地恍然大悟道:“哦~你如此心急……其实是怕我在虚冕期间继承王后吧!”

    白雪:“……”

    罗萨打量着他,哑然失笑道:“你不是说真假不重要吗?还在乎这些虚名?”

    “但你和她是真的。” 白雪未等他说完,就抿着唇斩钉截铁道。

    罗萨愣了下,不置可否。轻咳一声,迅速调整好了心态,沉吟道:“所以……昨天也是因为弗兰才放过了我?”

    “我之前有些事伤害过她,只是想要补偿点罢了。”

    听了他的回答,罗萨挑了下眉,然后点点头,一字一句道:“哦对,你们是……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白雪的错觉,罗萨在“朋友”两个字的语气上有些微妙。

    不是吃味,也不是打趣,倒显得有些郑重其事。

    看出白雪目光中的暗色,罗萨眨眨眼,哑然失笑:“我认为,我们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是相互独立的。我和你,你和她,我和她,都是独立的……你不必将我想得太过小肚鸡肠。”

    顿了顿,他继续道:“你们并肩战斗的默契,相互扶持的合力……都让彼此成为更好的自己……这份友情很珍贵。”

    眼睑微微垂下,白雪淡淡嗯了声,却注意到了另一点:“……我和她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看报纸。”罗萨摊开手,沉静道。

    白雪恍然大悟般轻笑一声,然而下一秒,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要不是你的新闻报道,我还找不到弗兰呢!”罗萨玩味地笑道:“这么说来……还真是要谢谢你,谢谢你们珍贵的友谊。”

    一口气哽在喉间,长睫轻眨,白雪轻咳一声,恢复了面无表情。

    “友情是很珍贵。”瞥了眼罗萨,他转过头,望着窗外的雪景,沉默许久,幽幽道:“被这个世界拔苗助长,某天突然有人告诉你,又可以做一颗种子了……这种感觉,很幸福。”

    罗萨缓缓走到他身旁,和他并肩眺望着窗外,语气温柔:

    “她确实是这样的人,拥有让人幸福的能力。即使哪天,洪水猛兽从天而降,她也会好奇地和洪水嬉戏,和猛兽聊天。”

    “你倒是了解她。”白雪的语气凉凉的。

    刻意忽略他话语中的阴阳怪气,罗萨的眸光闪了闪,敛了笑意,侧身注视着白雪的眼睛,郑重道:“我忽然想起了弗兰的一些趣事,你想听吗?”

    白雪狐疑地看着他,似乎想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罗萨却只当他默认了,淡笑着缓缓开口:

    “有一次,她看到路过的少妇,上前指着丝袜问人家——你要蜕皮了吗?”

    似乎是回忆起了当时弗兰可爱的样子,笑意不自主地从罗萨的眼睛里漫了出来。

    “还有一次下雨天,我给了她一把伞……她却把伞倒了过来接水。我为她为什么这么用。她说伞比碗大得多,能一次接这么多水,就不用害怕渴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从出生就没有见过伞这种东西,贫民窟若是下了雨,大家都是淋着雨该什么干什么的。”

    眉渐渐深锁,白雪的神色变得严肃:“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罗萨转身靠在拱形花窗的暗处,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吁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弗兰生来便聋哑,直到死而复生,都没有经历过社会的后天驯化……你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转过头,淡漠地望着地面,语气却极为认真:“她有自己的一套行为模式,执拗倔强地凭直觉活着,不会将感情简单地分类为亲情友情爱情,像盒子一样分得清清楚楚。”

    “她只是想要一个家,想要家人。在她看来,爱情并不比其他的感情高尚。她渴望亲情渴望友情渴望依恋……所以,不要以你的情操规训她。”

    白雪沉默地思索许久,神色难辨道:“……你怎么知道的?”

    罗萨没有回答,只是轻呼口气,侧身靠在窗边,他的脸隐藏在暗处,让人看不清表情。

    没人知道他多么想收回对弗兰说过的那句话。那句“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

    他知道,就是这句话,曾经斩断了弗兰对他的最后一线希冀,她才会毅然决然地离去。

    “……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你想象中的她?”白雪的问话打断了罗萨的思考。

    “因为我和她是同一类人。”罗萨抿了抿唇,微微仰起头,露出好看的下颌线,语气轻了些:“我们都对世间所谓的世俗规范不屑一顾,即使表面服从,也会偷偷反抗。”

    “你们是用一类人?”心下有些好笑,白雪扣住食指,以关节轻轻顶着鼻尖笑了:“你与我有什么不同?”

    听到这个问题,罗萨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认真严肃缓慢清晰地说出下面的话:

    “我爱她,希望整个世界都像我一样爱她。”

    白雪霎时哑然,顿了顿才道:“呵,还真是伟大的爱呢。”

    眼瞳却慢慢变得深不见底。

    ……

    另一边。

    弗兰仰头看到身旁的人,倏地僵住,呆滞地问:“薇塔?你、你怎么在这儿?”

    端庄的老妇人叹了口气,慈爱地扶起弗兰,拍去她身上的雪,两人一同坐在了不远处枯枝缠绕的秋千上。

    搓了搓冰冷的双手,弗兰垂眸,想找一个自己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一片温暖的白色狐裘披肩盖到了她的肩上,弗兰愣了愣,侧头望去,薇塔已开了口:

    “昨天的事……我本来也是不同意的。”她垂下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但你要知道,白雪殿下不会真的杀了罗萨亲王的。”

    “……什么意思?”晨间的冷意浸透了身体,弗兰微微睁大双眼,这才想到,薇塔似乎知道许多内情。

    她是白雪为数不多信任的人之一,白雪回了宫,她如今能成为身居高位的女官也不奇怪。

    看来,昨天的那出戏,确实是白雪授意的。

    想到这儿,弗兰胸口一滞,她努力压下心底的失落和难过,咽了咽干涩得喉咙,就听到薇塔沧桑低哑的声音再度传来:

    “白雪殿下他只是……爱之深,责之切。”

    看到弗兰疑惑的眼神,薇塔抚摸着枯树皮一般的手,若有所思道:“有一段时间,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朋友?”弗兰猛地抬头,大吃一惊。

    “那时候白雪殿下才八九岁,玛莎王后担心他的安全,所以不允许他与外界有什么接触,他很孤单。”

    “直到罗萨来了英灵学院——他比小白雪大十来岁,是个整天不务正业的风流少年,和白雪殿下身边循规蹈矩、庸庸碌碌的人很不一样。他的偏门道道很多,还懂得自娱自乐,这对小白雪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所以他常常跟在罗萨的屁股后面,要他带着玩。”

    “后来,罗萨曾与玛莎一同出宫,寻找医治民间瘟疫的方法,却在斯卡布罗不告而别。白雪殿下知道他离开后难受了很久,还曾偷偷出去找他。”

    “回宫后,国王陛下大发雷霆,白雪殿下才知道,罗萨原是国王的弟弟,国王派他来学院,是为了监视玛莎的一举一动,所以才刻意接近他的。”

    “不久玛莎就生病了,没熬多久便与世长辞……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白雪殿下那时几乎以为,是罗萨,毁了他所有的幸福。因此,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以为罗萨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才如此痛恨他。”

    弗兰的头发像是多而茂盛的海藻,密密地盖满肩上的绒毛。她望着裸露在冰雪中的一块黑色泥土,垂眸思考: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白雪那晚的反应就讲得通了。看到曾经逃走的坏叔叔归来,还和自己在一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有了前车之鉴,免不了误会自己是罗萨故技重施,故意设局的一环,误会自己与罗萨是一伙的,接近他是另有图谋,怒上心头,才有了那晚口不择言的猜忌。

    想通了这些,她拉紧了肩上的狐裘,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不管国王的话是真是假,但罗萨没有向他说过玛莎的秘密。”酒红色的发丝在翻卷的风雪中飞扬,弗兰停顿了下,静静望进薇塔的眼,郑重道:“我活着,就是证据。”

    她转过头,将垂落颊边的碎发拨到耳后,嘴唇苍白,声音却透出坚定。

    “如果老国王早知道玛莎的秘密,以他贪生怕死的程度,早就把青原挪为己用了。玛莎的笔记也不会像垃圾一样扔在草药馆角落里,最后阴差阳错地被我发现。”

    “……我也觉得他不会的。”默了默,薇塔摇摇头,无奈道:“他实在是一个……让人无法讨厌的人。”

    “那时他做水灵课执事,大家都很喜欢他。他看到玛莎整日繁忙,苦恼和白雪的母子关系,就教玛莎做一些小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万花筒哈哈镜什么的,讨小孩子欢心。所以后来玛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白雪跟着他瞎闹了。”

    “白雪不知道这件事吧。”弗兰回忆起和白雪在王宫美术馆的对话,他似乎一直以为那个雪花万花筒是玛莎做的。她心下一动,意识到这是破除两人误解的钥匙,猛地站起身,将披肩塞回薇塔怀里,兴奋道:“我要去告诉他!”

    弗兰抬步刚要走,就被薇塔从身后拉住了手腕。她只得停下脚步,转身俯视着薇塔平静的面容,愈发不解。

    “你既然知道这些,为什么不告诉他?”弗兰蹙紧眉头,不满道:“难道要由着他肆意伤人害人吗?”

    “罗萨或许没有真的伤害到白雪,但他刻意隐瞒身份,接近白雪的目的我们并不知晓,而且——”薇塔注视着她,缓缓摇头,意味深长道:“你以为,白雪殿下不知道自己恨错人了吗?”

    弗兰的表情空白了几秒,刹那间,周围的空气陷入了寂静。

    “只是,恨一个人时间长了,也会成为习惯。”薇塔闭上眼睛,长叹口气,面孔像是苍老了十岁。再睁开眼,语气变得温柔而坚定。“因为一旦失去了恨,就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他。否定了自己,也就否定了那段沉浸在恨意中的时光……”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她轻柔的语气近乎恳求。

    弗兰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母亲般恳切的期盼。

    低下头,凝视着她粗糙却温暖的手,她突然意识到,薇塔在代替玛莎,恳求她的原谅。

    这个认知,让她霎时哑然——

    她张张嘴,突然意识到,她无法对玛莎说不。

    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悄声嘶吼着,她要深深地吸气,才能让寒气贯穿整个胸膛,压抑住心底躁动的郁气。

    “嗯。”她的声音像是经过极大缓冲才从鼻孔里发出来,“我知道了。”

    晨雾缓缓散开,像是空中流动的白色轻纱。

    冷寂的银白光芒轻擦过廊柱,默然扫过了所能触及的地面。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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