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2

    谁也没想到,这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还没开始,就已结束。

    因为——

    老国王死了。

    ……

    金铎王宫。

    晚霞透过宏伟的巨窗洒入殿堂,黑金棺椁静躺在台阶最高处。偌大的空间只剩下出奇的宁静和肃穆。

    白雪身着一袭黑衣,他高贵而平和地站立,衣摆仿佛无风自舞。

    他的身后,象征着金铎王宫的黄金旗帜在红霞中微微抖动。

    他吟诵着悼词,低吟声在大殿中回荡着:

    “怀德二世,我的父亲。”

    “带领我们,到达应许之地,到达永恒的安息。”

    “请赐予我们追随的恩典。”

    “神之使者,与神同在……”

    阶侧,罗萨略一抬手,乐师团奏起亡灵神圣乐曲,唱诗班吟唱起圣歌。

    他背对着众人,面容隐在暗处,让人看不到表情。

    一曲奏毕,罗萨带着二十多个随从、大臣,逶迤走上殿内高阶祭坛。

    宫殿窗外的斑鸠开始啼叫。

    按金铎历法,王储若还未成年,无法继承王位。只能由亲王侯爵或祭司主教虚冕王位,直到王储成年,再移交权杖,为其加冕。

    伊莫败走之后,大祭司之位空缺。本应由主教莱弗利暂代,但由于亲王罗萨回宫,按照顺序,自然便由他行虚冕之职了。

    纷繁复杂的仪式后,罗萨从金铎主神雕像的手中,接过长而雕刻缠身的权杖,在光的照耀下,玻璃窗仿佛变成了一面面镜子,反射着他高大的身影,将他的发衬得仿佛会散发出金色的光辉。

    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着台下众人,冷峻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感情波动。

    ……

    天色暗了下来,殿内却亮如白昼。

    天花板上是诸神之战的巨幅油画,气势磅礴地展现了风起潮涌的神圣画卷。一排十八盏金碧辉煌的海洛姆吊灯自天花板垂下,葡萄酒的浓郁香气飘满了大殿,金银器皿被窗外金黄的光线照得闪闪发亮。

    乐师们又开始奏乐,诸多领主、骑士、爵士都开始互相敬酒,一改白日葬礼的肃穆,酒宴正随着夜晚的昏暗而变得欢闹起来。

    弗兰穿着庄重典雅的黑袍,酒红色长发垂落至臀部,中间夹着些许黑羽毛,网状短纱遮住了半边脸,透露出一种生人勿进的意味。

    她坐在角落,独自一人灌着红酒,黑色丝绒手套下的高脚杯泛着亮光。

    杯面反射出了四周的景象:觥筹交错,舞池喧闹,葡萄酒芬芳。

    她借着饮酒的姿势,状似无意地往外一瞥——

    大殿周围士兵似乎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的,隐匿在大殿外的树丛,隐秘地交头接耳、来回巡逻。

    看似平和的氛围下,却显得暗流涌动。

    心里总隐隐觉得要发生什么,强烈的烦躁感使她坐立难安。

    她忆起,罗萨在听到国王的死讯,与她赴宴之前,一系列反常的举动:

    白日出去不知在干什么,晚上回来又心事重重。

    总是从她身后抱着她,或是用她看不懂的眼神注视着她,被她发现,却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夜里,还将给她的财产证明,悄悄塞进了门上油画宽大的花纹框里……

    抬起头,扫了一眼台阶上罗萨笔挺的背影,却不期然与不远处另一双冰冷的黑眸对上——

    白雪。

    她怎么忘了!

    那个糟糕的夜晚,白雪将他们“捉奸在床”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解释……

    时间长了,只怕会生出事端。

    她深吸口气,越发觉得这是一场鸿门宴,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未免夜长梦多,弗兰打定主意,要向白雪解释,避免节外生枝。

    谁料她刚起身,还未来得及说话,舒缓神圣的背景音乐戛然而止。

    几秒后,乐师演奏的曲目变成了节奏轻快的圆舞曲。

    乐章华丽,跳动的音符仿佛有了生命,众人随着音乐纷纷滑入舞池。

    放下杯子,弗兰有些怔忡地望着眼前的虚空,直到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她眼前。

    手的主人做出邀请的姿势,沉默地凝视着她,黑眸如墨,笑意却不达眼底。

    “弗兰……不管如何,我们还是朋友吧?”白雪似已忘却了那晚的不快,绅士地把另一只手搭在背后,微微弯身,温柔道:“愿意和我跳一曲华尔兹吗?”

    回过神,弗兰思忖片刻,凝视着他,迟疑道:“……我不会跳舞。”

    “没关系,跟着我就好了。”保持着微笑,白雪低下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你会爱上它的。”

    话音未落,便笑了笑,牵起她的手。

    弗兰来不及拒绝,就被带到了舞池中央……

    下一秒,温热的手穿过她的发尾,覆在了她的后腰上,紧了紧。

    两人的距离极近,弗兰呼吸一滞,不舒服地偏过头。

    “跟着我就好,像这样,前进……后退……嗯,你学得很好。”

    脑中绷紧一根弦,弗兰低着头认真学,生怕一不小心,踩到白雪的脚……

    就怕旧恨还没了结,怕是要再添新仇……

    看到她认真的样子,白雪轻笑一声,周身的冷意随着舞动的热气,慢慢散了。

    不远处,罗萨面带微笑地听身边的邻国侯爵们说话,视线却总是若有若无地在舞池的两个人身上扫。

    碧色的瞳仁在绚丽的灯光映照下,却沉黯如冰冷幽深的森林。

    不知不觉中,圆舞曲的节奏逐渐加快,曲调更加热烈。像是从初见的怦然心动,过渡到了热烈的爱恋。

    “华尔兹,也叫圆舞。”白雪在曲调重音处使力,弗兰便如蝴蝶般旋身出怀,酒红色长发蹁跹,曼妙的姿态在她纤长的身段间蔓开,丝绒裙在灯光下泛着波浪般粼粼的光。

    弗兰呆呆地看着他的手,听到他带着笑意,不疾不徐的话语:

    “圆舞曲,无论从哪里开始、什么原因开始、在过程中转到过哪一方……”

    “只要跳下去——”

    弗兰微微蹙眉,还不懂自己是怎么舞了个圆,下一秒,就又旋转起来,重新落入白雪的怀中。

    “——你终归会遇见我。”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她的脑中激起了回响。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弗兰僵了一瞬,斟酌片刻,解释道:“我来到金铎国都、一开始帮助你……确实有罗萨的部分原因……”

    低下头,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但不全是。”

    弗兰吐出一口浊气,迟疑一下道:

    “我来到王宫,是为了躲避罗萨不假;但我想修习灵力、赚更多钱也是真……我一开始以为你是罗萨的亲人,便帮助你是不假;但扶弱济困,救人于危难,也是我心之所向。”

    她知道以白雪的聪明才智,从蛛丝马迹中捋出关系,能猜到十之八九不足为奇。

    但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她还是解释地小心翼翼。

    却没想到,这种斟字酌句的谨慎,不知怎么起到了反作用……

    白雪蓦地停止了舞步,手掌在头顶拍了一声,欢快的乐曲戛然而止。

    像被按了暂停键,舞池中的人们纷纷驻足,望向中心的两人,远处的人们开始小声窃窃私语起来。

    “我说了……那些都不重要。”

    静寂的大殿内,只有白雪凉凉的声音静静回荡。

    他却似乎毫无所觉,眼睑微微垂下,长长的睫毛掩住了沉沉黑眸:

    “你看,这曲华尔兹什么时候结束……我说了算。”

    说着再次拍了下手,欢快的音符再次流淌起来。

    轻飘飘的语句散落在耳边,却沉重如夜色。

    胸中仿佛被深沉的黑夜堵住了,弗兰微微喘气,四周的欢声笑语却让她感到越来越冷。

    凝视着他的背影,肩头的黑色羽毛无风自动。

    ……

    时钟指向了十点。

    夜色浓且厚,不知名的蔓藤枯枝爬进了神殿的窗棂,仿佛故事横生的枝节,不合时宜却又宿命般地填补进时间的缝隙里。

    恰如其分,却又避无可避。

    坐在博兰斯勒三角钢琴前,罗萨侧对着众人演奏着超度亡灵的《安魂曲》,流泻的音符低沉而缓慢地在夜晚静静流淌,淡淡的忧伤如雾气悬浮在空气中,让人不由得放下手中的物事,静静聆听……

    虽然弗兰早就知道,除了死亡摇滚,罗萨还会很多东西。

    但这也是她第一次,听他正经演奏乐曲。

    他收起了往常漫不经心地笑,下颌角紧绷着,显得严肃许多。

    骨节分明的手在琴键上跳跃,指尖仿佛流动着光辉。

    音乐也好,绘画也罢。在弗兰看来,都是一种寂静的呼喊。

    那种不为外人道的,那些隐藏的,那些不为人理解的,都被细细密密地缝进了意识流语句,盖在了一层层颜料下,汇入了刺耳却生动的乐音里……

    明明知道众人喜欢哪种绘画风格,他明明也画得极好,可偏要用其他叛逆的、不安的形式表达,将真实的自己掩藏起来,把真心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来获取稀薄的安全感。

    弗兰眯着眼睛,沉湎于自己的思绪,没发现门口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突然横冲直撞,突破重重障碍,闯了进来!

    他捂着脑袋,左右闪避着躲着士兵,撞到了不少人。好巧不巧,弗兰在角落里发呆,也被他撞了个趔趄。

    不知是他身手灵活轻巧,还是士兵们不中用,竟然让他一路闪避,径直冲到了大殿台阶上!

    他手忙脚乱地爬上台阶,直接跪到了白雪的座位脚下,凄厉哀求道:

    “白雪殿下,救救我!”

    台下众人惊骇莫名,纷纷聚到阶下议论,人越聚越多。

    惊慌中,弗兰四下找寻罗萨的身影,正看到他合上乐谱,抬眼和她视线相对,他张了张嘴,最后欲言又止。

    两人隔着很远,弗兰看不清他的表情,正想要上前问他,却听到台上传来巨大的响声!

    原来是白雪重重地扔下了手中的空酒杯,玻璃的破碎声瞬间让殿内安静下来!

    那人也楞了一下,抱着脑袋向后爬了两步,才吞吞吐吐道:“白雪殿下……求你、求你为我做主……”

    盯着他的脑袋许久,白雪抬抬手止住了上前的士兵,视线掠过不远处,才面无表情道:“你是谁?你破坏了整个宴会,我为什么要救你?”

    那人高喊着:“国王怀德二世不是我杀的!女官薇塔要杀我灭口,但我是无辜的!”

    白雪若有所思,淡淡道:“哦?他的死与你有何关系?你知道什么?”

    “老国王是、是与我秘密行房事时,突然暴毙的。”那人嗫喏道。

    这句话一出,底下众人瞬间哗然,唏嘘声一片。

    “我、我叫威尔,原是后花园负责修剪花木的园丁,被老国王捉去,禁足于王宫议事厅旁的寝殿内,被他欺辱、肆意玩弄,供他享乐消遣……”

    “他、他长久以来喜食烟叶,身体早就不行了。突然死在床上,我也被吓了一跳,我才是受害者!”

    他干巴巴地说完几句,迟疑地松开捂在头上的手,小心地看了眼台下众人。

    底下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天啊,老国王……不是疾病突发去世吗,原来内情竟然是这样!”

    “女官也是为了保全国王和王室的名声吧……我觉得情有可原。”

    小心地抬眼看了白雪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威尔的声音大了些。

    “……像我这样的,他玩死了一个便换下一个,他、他简直是个魔鬼!”

    众人看他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同情,议论的声音也渐渐小了。

    白雪沉默许久,突然站起身来,扫了眼不远处,又回过头俯视着威尔的头顶,神色难辨道:“你有什么证据?”

    似是得到了某种默许,威尔擦去额角的冷汗,咽了咽喉咙,终于抬起头来,顺着白雪面对的方向,眸光闪了闪。

    他深吸几口气,缓缓伸出伤痕累累的手臂,指向不远处的人,高声道:“罗萨亲王可以为我作证!他、他是国王的第一任禁脔!”

    台下传来不可置信的声音,吸气声此起彼伏,却没人在说话。

    话音未落,白雪便厉色道:“荒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我父王与亲弟弟行不伦之事?”

    威尔重新低下头,哆嗦着缩回手,似乎鼓足了勇气,语速变得快了起来:

    “……老国王经常在床上对着我,叫罗萨的名字……他抽完烟叶,心情极好,便会与我滔滔不绝地讲亲王的事……”

    此时,弗兰身前,一名打扮地花枝招展的贵族拍了拍身边人的肩,小声道:“你别说,这个威尔也是金发碧眼的,侧脸和罗萨亲王还真有几分相似……”

    另一个人笑了笑,小声交换着自己知道的讯息:“我听说,怀德一世年轻时也是叱咤风云,打得周边小国俯首帖耳,老了老了,身体也不行了,对亲儿子搞□□,怀德二世被压迫地连声都不敢吱,更别说公开真实性向了……”

    胸口一滞,弗兰瞥向威尔。

    此时,他又开口了:

    “当年,国王怀德一世身体……不好,与老王后生完孱弱的怀德二世,便无力繁衍后代。想从贵族旁支过继一个孩子,又担心如果是男孩,继子可能狼子野心,与亲儿子争权夺利。于是考虑过继一个女孩,可以与别国联姻,作为政治纽带,保王室稳固……”

    “但是王室女孩太少,于是,他们开始秘密地在民间寻找,恰巧被旁支一个风流成性的没落子爵知道了……他便是罗萨的父亲。”

    各色视线开始频繁打量着角落的人。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动不动,微微低着头,有几缕细碎的金发垂在颊边,在晕黄的灯光下,只剩下高挺的鼻梁和苍白的唇。

    “罗萨的父亲巧言令色,将自己与民间□□一夜风流的孩子进献,婴儿唇红齿白,模样可爱,国王和王后被他唬住,满心欢喜,未查明性别便赏了他大笔金叶白银 。”

    “等到他们知道真相后,那人早已逃之夭夭。知道自己被骗,只好把气撒在罗萨身上……”

    静静坐在黑亮如镜的钢琴前,罗萨的身形僵硬如一座精致美丽的雕塑。

    “等到罗萨长大,越来越出色,怀德二世因为嫉妒去他父亲那里告状,才知道了罗萨的身世。但他没有告诉国王自己的真实性向,自以为拿捏了他,便对他愈发肆无忌惮了……”

    听到这里,弗兰再也忍不住了。

    她喘着粗气,穿过人群挤上前去,大声喝止:“够了!”

    威尔瞅了她一眼,顿了顿,又要说话,弗兰却只是紧紧盯着白雪的黑眸,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度:

    “我说,够了!”

    充满紧张感的沉默萦绕周身。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寥。

    连高跟鞋撞击地面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斑鸠的叫声也在耳边挥之不去。

    “罗萨……叔叔,”眼中闪过报复的快感,白雪转过身子,隐秘地朝下方摆了摆手,慢条斯理道:“你对于他的指控,有什么要说的吗?”

    在众人注目下,罗萨缓缓起身,抬起头,眸光里有如雾的悲伤。

    他沉默着。

    平静的目光仿佛看到了台下所有的人,又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

    仿佛他的生命与这个世界是完全隔离的,连地上长长的影子都像被丢在一旁,与他毫无干系。

    他的指骨已握得青白,手背筋脉突突直跳。

    弗兰心中暗痛,仿佛被玻璃碎片深深划过心底。

    他为什么有Rosa这样一个女名,为什么讨厌他人近身,为什么极度厌恶金铎王宫……似乎都有了答案。

    看着满身伤痕的威尔,她竟不敢深想,罗萨曾经经历过什么……

    她的耳膜轰轰作响,体内的血液忽然流淌得非常缓慢。

    弗兰抬眼,隔着高高的台阶,冷着脸再次望向白雪。

    黑色的网状短纱下,无声地泪划过脸颊,留下浅浅的水痕。

    她的眼睛里蕴着星芒般的泪光,眼神却是恼怒。

    与之对望,白雪的睫毛颤了颤,眼中无声地掠过几分阴翳。

    他的嘴唇绷得紧紧地。过了许久,最后轻吐一口气,嗤笑道:

    “可笑!简直一派胡言!”

    “罗萨亲王是我最敬爱的叔叔,也是英灵学院有口皆碑的水灵执事,怎可容你随意诋毁?”白雪愤怒地拂袖转身,高声道:“来人!把他拖下去。”

    声音低沉阴柔,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冷冽。

    殿内瞬时噤声。

    弗兰一时语塞,表情空白了一瞬。

    她忽然搞不清楚,白雪演这出戏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是纯粹报复?还是警告?亦或是铲除异己?

    他为什么对罗萨有这么大的恨意?

    枯树枝丫在寒风中簌簌作响,藤蔓末端如同命运线纠缠在一起,重重地拍打在玻璃窗上。

    要想解开它,需得顺藤而下,找到他们的根。

    找到源头处的,一团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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