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望着窗外的虚空，声音有些喑哑。

    “我确实不是一个称职的哥哥。和父亲一样，总是忙于公务。在骑士团待久了，说话做事一板一眼，看起来确实有些不近人情。”

    “米诺未出世之前，家里的一摊子事都要母亲操持。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温柔善良，却因为父亲的忙碌，终日郁郁寡欢。”

    “在我十二岁那年，国王发出号令，要求子爵以上全员扩大生育，延续底利亚薪火。父亲一向忠诚，自会不偏不倚地履行。却没想到，母亲生产时因身体原因引发了大出血，进了产室，就再也没有醒来……”

    “我永远记得，她在病床前拉着我的手，要我照顾好弟弟的场景。但我小时候性格执拗又一根筋，总觉得是米诺的出生害死了母亲，便情不自禁地疏远他。我们渐渐长大，米诺和母亲长得越来越像。每次一看到他的脸，我便不由自主地想念母亲。越想念母亲，对他就越发厌恶。”

    “后来，我开始明白，这只是一种混杂着嫉妒的迁怒。不管怎么说，米诺都是无辜的，不应该承受这些。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甚至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我和父亲也没有给他足够的关爱……但我不善于表达感情，每次想和他亲近、表达关心，话到嘴边却没了勇气。”

    “或许我们需要一个……沟通的机会。”

    门外，“砰”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稀释了寂静，显得格外清晰。

    弗兰眸光一闪，缓步上前拉开卧室房门，只见米诺正背着身子蹲在门口，捡起滚落到一旁的苹果。听到开门的声音，他的身子一僵，木偶般直直站起身，维持着背对房门的样子，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你……回来了。”没给他躲避的机会，弗兰接过他手中的吃食，执拗地扯住他的胳膊拉近屋内，然后自顾自地走到他面前，扶着他的肩，径直推向床前。

    察觉到米诺眼中的焦躁不安，她踮起脚尖，在他肩膀上方的空隙，冲着床上皱着眉头的费舍尔说：“不是需要沟通的机会吗？机会这不就来了？”

    没再管两人的反应，弗兰飞速闪身，锁紧房门，一手掐腰，一手晃着手中哗啦响的钥匙串，高声道：“你们好好沟通吧！什么时候沟通好了，我什么时候放你们出来！”

    “……”

    趁着两人好好“沟通”的当儿，弗兰去了趟学院门口的埃斯蒂尼杂货店，打算打磨一下从水母樽里捡到的海蓝宝，给米诺一个惊喜。

    葫芦身材的店主愈发胖了。令人惊奇的是，瞧见她时，一改上次鄙夷之态，热情地仿佛自家亲戚，笑得一脸菊花。发现她有几缕头发发尾变黄，还向她隆重推销了店里的变色药剂。弗兰忆起上次在杂货店遇见门罗，她似乎就是来买这个药水的。不由得有些好奇，买了一瓶红发药剂打算试试效果。

    等她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本打算偷听两人的沟通进展，却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费舍尔和米诺在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费舍尔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很坚毅，看到弗兰点了下头就继续收拾手中的衣物了。

    “你们这是……匆匆忙忙地要干什么？“弗兰带着疑惑，把米诺拉到外延的露台上问话：”什么事这么急？“

    米诺轻呼口气，搂住她的肩膀，正色道：”费舍尔醒来后，刚从报信翁鸟兽那里收到了一则消息。”

    望着弗兰认真凝视自己的模样，他的喉咙滚动了下，声音变得有些沉：“迷雾森林附近，成群的灵兽失踪，灵兽的主人死亡…… ”

    灵兽失踪……灵者死亡……

    “你的意思是……灵兽和灵者的契约失效了？灵兽杀了主人，然后逃走了？” 快速眨了几下眼，长长的睫毛也跟着扇了几下。

    “现在还不知道，只能这么猜测……”他瞥了眼不远处的费舍尔，眉渐渐紧锁。“所以我们得回去看看。”

    窗外巨大的月球在树枝的掩映下，像被刻满了斑驳的痕迹。偶尔有云层飘过，也无法挡住它的冷寂光芒。

    寒风拂去了身上的暖意，弗兰打了个寒噤，突然意识到什么，追问道：“你之前从未与我说过，什么情况下，契约会失效？”

    似乎没有想到弗兰会问这个问题，米诺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空白，嘴唇绷得紧紧地，眼神闪动，过了许久，才沉声说：“一般情况下，主人使用言灵可解，但会遭到契约的反噬。灵兽若要解契，会……丧失灵力，化为普通兽类，并失去结契期间的记忆。“

    米诺看着她的侧脸，视线突然转向别处。“你不要多想，我不会跟你解契的。”手掌拍在露台栏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都没有听说？”

    “一周前。目前这些伤亡只发生在迷雾森林周边，被封锁了消息，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风更大了，震颤着他的湛蓝长袍，银发凌乱地舞动。“要不是费舍尔在这里，我也不会知道……他们果然还是不信任我。”语气中有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需不需要我帮忙？”弗兰拍了拍他的肩膀。

    米诺一抬头，便对上了弗兰的视线，她琥珀色的瞳孔像是藏匿了清晨闪烁的露珠般纯净明亮。

    他按捺住心头的狂喜，想了想，摇摇头还是拒绝了。

    “不，这是底利亚的事，我不想你被牵扯进来。而且，有人最近在迷雾森林发现了伊莫的踪迹，他似乎在秘密组建一支魔兽军团，最近的这些异动也可能与他有关。你要小心，目前来看，你乖乖待在学院最安全。”

    魔兽军团？伊莫到底想要做什么？

    弗兰心中一紧，回忆起伊莫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将他所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排列起来，思考他的真正目的。

    ”一开始，他要找圣女，教习驯养灵兽之法。测试灵力之后，再利诱，要我做他的“利剑”。被拒绝后，又要逼我入魔……”想到这儿，生生的寒意顺着她的背脊爬了上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会不会，他真正的目的是——控制我，帮他驯养魔兽？”

    被枝桠剪碎的光影在她的脸上漂移，她的瞳仁因为月光的照耀变得透明，像是破碎的烟晶。

    风越来越大了，吹乱了她额前的发丝，她原本就有些憔悴，凉风将她的嘴唇吹得更无血色。

    瞥见她鼻头红红的，在黑色丝绒裙的衬托下，脸色显得异常苍白，米诺蓦地清醒过来，把披风解下，逆风一卷，将她的身体裹了起来。

    弗兰还犹自怔忪，一眨眼，就被米诺抱回了卧室。

    米诺静静凝望着弗兰，蔚蓝的眼中充溢着温柔的雪光。

    想了想，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带手柄的椭圆形镜子。

    外围层层叠叠的透明鳞片，在微弱的光照下泛出七彩光芒，像是贝壳内的珠母，煞是好看。

    “我不放心你。”他把镜子不由分说塞进弗兰怀里，别过头瞟了她一眼，吞吞吐吐道：“这是琥珀鳞镜，你拨动这个手柄上的……腹鳍鳞片，可以跟我对话。”

    弗兰放下手中正在拆的发饰，一听很是新奇，眨眨眼，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子，背对着米诺，用手掌捂在嘴边，对着手中的镜面悄悄说：“灵镜灵镜，我是你主砸，听到请回答。”

    “……”

    米诺的腹部晕开波纹状的蓝色光芒，他撇开脸轻咳一声，掩住发红的耳朵。

    “对了，我……”想到自己也给米诺准备了礼物，话起了头，弗兰才发现，海蓝宝刚送去店里，打磨成耳钉还需要几天。本来是想给米诺个惊喜的，没想到走得这么急，看来短时间送不出去了，不由得愣了下，只好转移话题： “你们……沟通的怎么样？冰释前嫌了没？”

    “不，即使知道了原因，我也无法原谅。所谓的血缘关系又如何？如果这种羁绊带来的只是痛苦，为什么还要苦苦维系？”海蓝的瞳孔，载满了寂然的月光。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去？”

    “我只是……有我身为底利亚子民的责任，身为骑士的荣耀——”将琥珀鳞镜缓缓塞进弗兰胸前的蕾丝口袋，静静地望进她的眼睛，海蓝色的眼眸变得深不见底，“和我需要变得强大……才能守护的事情。”

    什么叫“强大才能守护的事情？”

    弗兰狐疑的目光打量他，希望从他脸上发现被人胁迫的蛛丝马迹。

    就弗兰对他的了解，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可能驱使他做出离开的决定。

    “我要走了，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米诺低低的声音混杂在风声中，模糊不清。

    弗兰尚在垂眸思考，下意识地摇摇头。

    下一秒，却已经被米诺紧紧抱住。

    月光如水流淌在幽深的夜晚，已盖过了室内的烛光。米诺的蓝色长袍垂在羊毛地毯上，微卷的银色短发擦过弗兰的耳垂，有些痒。他两只手臂紧紧地箍着她的蝴蝶骨，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

    弗兰不舒服地挣了下，却听见他带着体温的剧烈心跳响在耳边，顿了顿。

    以为他还沉浸在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关系中，想要寻求她的安慰。

    于是轻吐一口气，回抱住了他。

    望着窗外在风中枯黄发皱的叶子，目光一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背，微微仰头，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们有时候，不得不接受，我们的期待……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彻底的回声。我们所爱的人并不爱我们，或者并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爱我们。”

    尾音消失在如絮的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