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王宫会宴厅。

    弗兰和大祭司伊莫分坐在长桌两头，纯白的大理石柱显得格外空旷。

    一股沉滞的威压让弗兰不敢抬头，只得沉默地注视着前方的高脚杯。

    浓稠的葡萄酒香顺着金银器皿飘散出来，里面的液体透明晶亮，反射着殿中灯光……还有伊莫的倒影。她只能看到他面朝自己的方向，缓缓踱步，似乎在看着她……弧形杯面让他唇角的笑变了形，更显得诡异。

    沉默半晌，伊莫缓缓开口，声音低哑，“自我介绍下，我是金铎的祭司伊莫。前段时间公务繁忙，未能及时迎接您，对此我深表遗憾。不知您对王宫生活是否满意？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和我提……我代表金铎，诚挚欢迎您。”

    “我……饿了，可以先吃饭吗？”弗兰抬眼，轻声问道。

    刚风尘仆仆地回来，准备睡个昏天黑地，就被突然回来的祭司邀请共进晚餐。弗兰现在头都有点晕，又困又饿，还得时刻保持神经紧张，应对未知状况。

    但这么长的桌子！只有两杯葡萄酒！是要闹哪样！这就是你对尊贵客人的待客之道吗？

    仿佛感受到弗兰眼中对食物的渴望，伊莫抬手轻拍，便有仆人鱼龙贯出，片刻后长桌上便摆满了美味佳肴，令人食指大动。

    “请尽情享用，王后陛下。”

    弗兰听罢优雅地吃了起来，余光瞥到高脚杯，看到伊莫银灰色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似笑非笑的目光。

    用餐完毕，弗兰轻轻放下刀叉，这时伊莫像是等得有些无聊了，转了转食指上的银灰色戒指，心不在焉地说：“王后陛下举止高雅，看您用餐真是享受，想必您是底利亚王室子女吧？”

    好在之前有充足的时间和米诺对了口供，还恶补了王室礼仪，弗兰挑挑眉，仿照着初遇那晚白雪的神态，缓缓叹口气，语气悲切地说：“实不相瞒，我自小和母亲在民间相依为命。母亲是平民，父亲是一名底利亚没落王室子爵，两人本是露水情缘，要不是这次举全国之力找寻圣女，父亲根本不会想起我，将我认回宫去。”顿了顿，唇角微勾，接着说，“说起来，能有如此境遇……我还要感谢祭司您呢。”

    伊莫眼中划过一丝惊讶，弗兰的回答似是取悦了他，肩膀微松，“王后陛下不必感谢别人，能有如此境遇完全是凭借您自己，想必您的灵力一定很强大，不必妄自菲薄。”

    面对如此明显的试探，弗兰抿唇笑着没有回话，一副高深的样子。

    许久没有等到弗兰的回答，伊莫的语气变得有些低沉：“那就期待您在英灵学院，能够大展拳脚、发光发热了。”他起身撩起宽大的黑金披风，高高的颧骨显得锐利逼人，“希望能尽早听到您入职的消息……我万分期待。”

    另一边，英灵学院主教会客室。

    “咚咚”两声短促的敲门声响起。

    桌旁，留着络腮胡的高大男人愣了下，深吸口气，将手中的羽毛笔倏地拍在桌上。双手交握，放在桌上，说道：“……请进。”声音中有刻意压制的怒意。

    白雪推开门，缓步走到素色木纹办公桌前，轻声说，“我回来了……”长睫轻抬，露出漆黑的眸子，“……舅舅。”

    沉默半晌，莱弗利冷哼一声，胡子像被风吹过的草，一颤一颤地，“知道回来了？你这两天去哪儿了？”说罢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横了白雪一眼，语气深沉，不怒自威，“……伊莫回来了，你母亲的‘安之隐术’又失效期将近……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

    “他回来了？糟了，我得去通知弗兰……”白雪冷了脸，转身要往外跑，却被莱弗利捉住了胳膊，他皱了皱眉，说道：“弗兰？是那个底利亚联姻的圣女？”

    “……对。”

    “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见面了，王宫离这儿这么远，你现在赶去也没什么用，不如好好为自己计划下，接下来该怎么办。”莱弗利想到什么，突然眉头皱了皱，严肃地问，“……这么着急干嘛？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白雪目光闪烁了下，红唇微张，却没有答话。

    莱弗利深深地叹了口气，把白雪按在旁边的黑色丝绒长靠椅上，自己在桌旁沏茶。“一晃眼，你也长这么大了。我知道，你顾及自己的身份，常常独来独往、形单影只。你想交朋友也无可厚非，我不会阻拦你，但你必须小心行事，不能暴露自身。另外，我不认为，和你名义上的‘继母’交朋友……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说着在白雪面前放了一杯红茶。

    白雪深色的瞳仁被睫毛盖住，黑色的发盖过雪白的衣领，他端起红茶，深邃的眼反射着红茶表面的光，语气严肃：“我们不是朋友，只是合作关系。”抬起眼，直视莱弗利，“她是——全能灵。”

    “什么？怎么可能？”莱弗利双目睁大，“据我所知，底利亚王室之中，双灵都只有一人，莫非真是……天赋异禀？”

    “不，她不是底利亚人，是我们金铎人，还是……孤儿。不知道和底利亚骑士长达成了什么协议……”

    “所以，你这是去……麋鹿之森试她灵力了？怎么两天多才回来？”

    白雪思索了下，将测灵力之后被卷入迷雾森林碎片的经历和莱弗利简明扼要地说了。末了，眸光闪了闪，白雪将手中的细小的红果递到莱弗利面前，“这是我从当时昏迷的麋鹿身上发现的，我怀疑，这个幕后之人……可能认识母亲。因为槲寄生麻醉术，就是她发明的。”

    “那就很难查证了，玛莎去世后……我才回来接管学院，对她生前很多事情也不了解，或许是她的学生，或许是她治过的病人。不过……连你一个小孩子都知道，那说明了解这门技术的人，只怕更多，从这个角度入手调查，可能会比你想象得更艰难。”

    “不，她平时很少用……我小时候不懂事总是吵她要她陪我，她翻找半天才找到一颗，对我用过一次……我才知道的。”白雪显见地有些羞恼，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长睫轻眨。

    “……”莱弗利怔忪了好一阵儿，突然大笑起来，爽朗浑厚的笑声回荡在会客室上空，他一巴掌拍在白雪的肩膀上，像老父亲般欣慰地说，“看来你真是长大了，愿意跟我分享童年糗事，不那么冷冰冰的，永远像个小大人。实话说，我很高兴！说明我的教育方式……还是很成功嘛！“

    “……”白雪也有些惊讶于自己突然的坦诚，没有细想原因。垂下眼睛，只是享受难得轻松的氛围和……情绪。

    过了一会儿，望着地面上还笑得一晃一晃的影子，白雪蓦地出声，“舅舅，你爱我母亲吗？”

    莱弗利的笑声戛然而止，眼角皱纹凝固，身体僵硬了一瞬，倏地回神，起身往窗边走去，似乎是刻意背过身、隔断白雪探究的目光。“当然……爱。她是我最爱的……妹妹。玛莎美丽聪慧……没有人会不爱她。”声音越来越轻，语气像是叹息。

    白雪还待追问，却被莱弗利接下来的问题，吸引了注意力。“伊莫回来，那个……弗兰，岂不是要履行承诺，来学院做执事了？”

    “……应该是。\"

    莱弗利高大的身影转了过来，背着手，冷声道，“呵，我还不知道伊莫在打什么算盘？教习灵兽驯养之法？我看他是想陷害我罢了！让王后住在学院，远离王宫，出了什么事，都和他伊莫无关！”

    白雪点点头，眼睛深邃得像是夜间的海洋，闪着波光，却深不见底。“更深一步想，舅舅……你过往圣灵骑士的身份，并不是荣光，可能会变成政治枷锁……要是弗兰真的……在学院出了事，你的身份，可能会成为伊莫挑起战争的……导火索。”

    “你说得对，白雪。所以我需要你……盯着弗兰。确切地说，是监视。起码在学院要保护她，不能让她死在这儿。我想，这并不耽误你们的合作，对吧？”

    “可是……学生宿舍和执事宿舍离很远。”说不上来缘由，但一想到还要以女子身份面对弗兰，白雪就感到胸口麻麻地，一股莫名的羞耻感涌入心间。

    “不。”这时，莱弗利打断了白雪的思考，语气中有不容置疑的坚定，“不是用白雪的身份。”

    白雪愣了愣，眸光一定，心中突然有丝无来由的雀跃，像是在黑金色的大海中，投入一枚小小的石子，泛起金色的涟漪，稍纵即逝。

    深夜，荆棘林地下宫殿。

    伊莫额间冷汗滴落，领口大敞着，露出耳根连到颈部一片黑色纹理，正忽明忽暗，透着一股妖异。

    “祭司大人，是否需要属下用灵力……帮您？”门罗立于伊莫身侧，担忧地望着他。“白雪把麋鹿放走了，日后您怎么办？”

    “一起抓的另外一个灵兽呢？”

    “在……英灵学院。国都附近的灵器除了王宫的麋鹿之森雕塑，其他的……都在学院。而且……您不也说过……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门罗嗫喏着，已经不敢抬头了。

    伊莫难得被气笑了，疼痛都减轻了些。

    “放了便放了吧，他也应该是阴差阳错闯进去的……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

    “没想到——之前留的后路，竟然成了现在最光明的前途……”

    “您是说……弗兰？”

    “……嗯。如果她真的是全能灵，又出身低微，就再好不过了。或许，她能成为我手中最好的’刀‘……不过，不能让她和白雪走得太近，这始终是个隐患。”缓了缓，似乎很是痛苦，伊莫皱着眉头，继续说，“你去探听下，他们现在关系如何，如果两人关系亲密，想想办法……最好让他们心生嫌隙，趁早散伙！”

    过了好一阵儿，伊莫被疼痛折磨得有些精神恍惚，没有力气再说话，只勉力挥挥手，示意身边人退下。

    视线朦胧中，似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愣了愣，虔诚地伸出苍白的手，想要抚摸那人的脸，却突然眼前灭了灯，陷入昏迷。

    深夜下了一场毛毛雨，像是雾气，散漫游荡在夜色里，飘在荆棘枝上，落在松软的土地。

    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