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和米诺前后脚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过了头顶，向下落了一半了。

    金色圆环散发着暖融融的光芒，繁复的纹理依稀可见。

    走到戴维身边，弗兰转身瞥了眼身后的米诺，歪歪头递了个眼色。

    米诺不情不愿的点头，然后慢吞吞地从裤袋里掏出一颗苹果，一下子怼到戴维肩膀上，眼睛瞥向别处，硬邦邦地说：“喏！给你的！”看起来不像是送吃的，倒像是来讨债的。

    戴维抬头愣了愣，大眼睛眨了眨，然后双手接过苹果，垂下头低低道了声谢。

    看着交代的任务顺利完成了，弗兰轻拍米诺的肩，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微笑。米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弗兰又蹲下身子，轻声问戴维：“你……灵力恢复地怎么样？还能走吗？”看到戴维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弗兰左手猛地向下拉身后人的胳膊，把米诺拽得踉跄了下，然后微笑着对戴维说：“没事儿……米诺可以背你！”

    “……？”米诺震惊地看着弗兰近在咫尺的侧脸，“我……为什么……”手指慌乱地在自己和戴维之间来回指点，“你让我背他？我还从来没背过人！”

    弗兰转过脸，淡淡地瞅着他，”你的绅士风度呢？你的骑士精神呢？还是说……你不行？”说着挑了挑眉。

    这时候，久未出声的白雪从身后走了出来，长睫抬起，露出黑珍珠似的眼，缓声说：“要不……我来扶着他走吧……平日在宫里也做了不少家务，其实我的力气很大。”经历了这么多的风波，不知为什么，白雪总能保持干净整洁，在一众灰头土脸中可以称得上白璧无瑕、圣光万丈。

    白雪语气似有几分讥诮，火上浇油般激起了米诺的好胜心。米诺脸颊气得鼓鼓的，深吸了口气，阴阳怪气道，“……公主千金之躯，怎敢劳您大驾。”然后下巴朝戴维抬了抬，别扭地说：“……快吃，吃完了赶紧走！”

    ……

    金色灵法阵缓慢下落，角度缓缓倾斜，即将与地面垂直。

    众人终于到达碎片边缘，看着黑黢黢的外部虚空，白雪提议做些保护，避免出去后发生未知状况。米诺闻言手指微动，给每人结了个“防御泡泡”。泡泡看起来透明轻盈，边缘却极有弹性，让人很有安全感。

    众人做好准备后，屏住呼吸，在法阵与地面边缘相接的一瞬间，四人背靠着背挤作一团，飞速冲了出去。

    弗兰在最前面，怎么也没想到，从灵法阵这边闷头冲过去，到了另一边，却面朝虚空——掉了下去！失重感突如其来，泡泡隔绝了众人的惊叫。好在没坠落多久，仿佛撞上了什么，泡泡外壁发出清脆的声响，远处看，几人就像弹跳的玻璃珠一样，在猎猎风中，沿着看不见的圆弧轮廓滚了下去——

    一路滚到茂密的树丛，才终于停了下来。

    “……”

    虽然有泡泡保护着没受伤，众人还是滚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米诺蹙眉解开法术，泡泡霎时消失。

    没了隔绝外界的屏障，瞬间，浓郁的花香气息扑鼻而来，弗兰揉了揉脑袋，抬眼望去——

    天光朦胧，树木蓊郁，花草鲜明，灵气氤氲。上方白色的雾气缓缓飘动，在枝叶的间隙透出淡金色的阳光，草叶上的露珠将落未落，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怕打破了仙境般的美好与静谧。

    弗兰微微闭眼，深吸一口气，感觉神清气爽，疲累尽消。“……这就是迷雾森林？你就住这里？”她轻声问戴维，眼带歆羡。

    “嗯，我就住这附近。”顿了顿，他挠了挠头，脸颊红红的，语气有些害羞，“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想邀请你们来我家吃个饭，报答各位的救命之恩……”

    弗兰还在眼睛亮晶晶地打量着周围的奇花异草，一抬眼，就和白雪的目光撞到一起，两人皆怔了怔。白雪思索了下，出声道：“既然已经出来了，起码也要半日……阵法出口才能再转回到这边来。不如我们去戴维那儿看看吧，免得辜负了他一片心意。”白雪清冽的声音如一汪泉水，令人心旷神怡。听罢，弗兰欣然同意。

    ……

    两人一鱼一鹿围坐在蘑菇状的木桌旁，在戴维有些杂乱却温馨的小屋里，开开心心地吃了顿饭。

    菜是戴维自己种的，无污染无添加，再加上丰富的香料，让人口齿生津、回味无穷。

    米诺咂咂嘴，要说之前还是在弗兰半逼迫下，勉强缓和了和戴维的关系。现下已然对戴维彻底改观了，为了好吃的，他决定不耻下问、恢复邦交：“你……料理怎么这么厉害？自学的吗？能不能教教我？”

    戴维愣了愣，似乎也没想到他做的食物会这么受欢迎，不由得唇角绽开一朵笑容，憨笑着说：“其实……我都是凭感知力做的。用什么、量多少、什么火候等等……因为喜欢做料理，妹妹觉得我不求上进、不务正业，浪费了感知，将我赶出了家门……”声音越说越小，唇角带着一丝苦涩。缓了缓，他接着说，“不过，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把我写的食谱送给你，你等一下……”说着就急忙转身去拿了。

    “……”

    感知力……原来还有这种用途。

    弗兰坐在戴维旁边，发现他转身的时候匆忙间碰到了一个相框，于是俯身捡起，正要重新放在架子上，看到照片的画面，愣了愣。

    这时，戴维手上拿着一卷厚厚的牛皮纸回来了。他看着弗兰呆怔的眼神，视线下移，轻笑一声，说：“哈哈，这照片是我……之前的样子，有点胖，是吧。”

    三人看着照片中胖嘟嘟的身形，呆若木鸡。

    “我也是最近瘦下来的，就是这段时间，被囚禁在那里……饿瘦的。”

    望着照片中胖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的戴维，弗兰迟钝地想到，之前安慰米诺，说他和戴维长得像的猜测，不攻自破。

    唉，怪不得戴维很珍惜费舍尔的友情，说他是唯一的朋友。

    轻叹了口气，戴维重新坐了下来，将手里的牛皮纸递到对面的米诺面前，“这是我日常总结的一些食材和香料做法，闲着没事的时候写的，希望能对你有些用处。”

    米诺随便打开一页，这页列举了欧芹、百里香、迷迭香、鼠尾草用作香料的做法，十分细致。他扫了几眼，问道：“这么重要，你难道不用了吗？”

    戴维闻言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坚定地说：“都在这里了。”

    米诺刚想夸他记忆力好，戴维就接着说道：“要是脑子装不下的话，就只能用肚子了。”

    “……”

    可能是由于吃饱喝足，迷雾森林灵力充沛，戴维的脸色不知不觉红润了起来，似乎恢复了灵力。他感激地望向众人，说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料理食谱真的不算什么。”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又从床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巨大的鹿角，放到桌上，说道：“这个……是我成年后，刚脱下的鹿茸角骨枝，它的感知能力很强，可以用来做骨鞭或者骨刺之类的，用作灵器傍身。”

    弗兰垂下眼睛，思索了下，突然灵机一动，眸光亮了一瞬，猛地站了起来，兴奋地说：“我知道了！我们可以拿它做……‘百发百中’弹弓！”

    戴维开始被弗兰突然出声吓了一跳，视线下移，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竟是突然僵住了，仿佛被定了身一般，一动不动。

    “正好这个鹿角有四个角枝，我们可以一人做一个……“弗兰说着，一低头发现了异常僵滞的戴维，于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戴维……你还好吗？”

    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戴维下意识地瑟缩了下，说，“我……没事儿。”他眼神闪烁不定，闭着眼睛垂下头，深深吸气，过了会儿，似是情绪平复了，没有再看弗兰，而是对着白雪和米诺说：“弗兰，你说还需要什么东西？”

    “……嗯，还需要筋骨草做弹弓的’筋’。”弗兰愣了愣，不明白为什么戴维为什么刻意回避自己的目光。

    “好的……麻烦白雪和米诺帮忙去菜园找一些吧。”顿了顿，戴维似是在绞尽脑汁地找理由，脸有些红，“因为……我们分头准备会快些。”

    米诺听罢，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起身走到弗兰面前，指着最大的一个角枝说，“我要这个！”

    白雪漆黑的眸子注视着戴维奇怪的表情，片刻后，敛下眼睑，没说什么。

    看着米诺和白雪相继出门，弗兰也重新坐了下来，手指缓缓划过桌上鹿角的角枝，带来粗粝又坚硬的质感。

    她一字一句地说，“戴维，你有什么事……要单独和我聊？”

    倏忽之间，一道淡淡的白光骤然出现，像一个透明的碗倒扣住整个房间。风拂过白光边界处的玉簪叶，没有引起任何响动。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菜园。

    白雪蹙紧眉头，陡然发现他留在房间的感知被屏蔽了，看着浑然不觉的米诺，只得加快速度，尽早回去，抚平心间莫名的焦躁与……不安。

    直到两人回去，白光已经消失。

    弗兰正面无表情地徒手掰开最后两个鹿角，平摊在桌子上。看到两人回来，就站起身，向白雪和米诺的方向分别伸出手，掌心向上，晃了晃手指，像在催促他们上交采集成果。

    米诺看到弗兰的动作愣了下，面色有些古怪，然后缓缓凑到跟前，轻轻抱住了弗兰，面色羞赧。

    弗兰却像是突然吓了一跳，后撤了一大步，推开米诺，轻斥道：“让你把采集的筋骨草给我，你抱我干嘛？”缓了下，觉得自己有些语气过激了，于是叹了口气，缓声说：“你不会……一棵都没采到吧？”

    看到白雪已经将三棵干净的草茎放在了弗兰的右手上，米诺牙龈紧咬，胸前憋闷，轻声说：“我不认识筋骨草……摘错了。”不知道这满腹怨气从何而来：是因为刚才看到弗兰双手张开便误解了的拥抱？还是弗兰推开他时语气中从未有过的严厉？亦或是发现白雪总是做得比他好从而产生的嫉妒？米诺不知道答案，只得攥紧了藏在背后的月桂树枝，悄悄塞进裤袋，默默消化着挥之不去的滞闷。

    弗兰用白雪采来的筋骨草快速做好了三个弹弓，一一分给三人。她想了想，把最大的那个给了米诺，他专于防御，确实进攻能力很弱。然后把小巧劲瘦的分给白雪，这个比较适合女孩子，白雪手指修长，用起来应该很赏心悦目。另外一个给了戴维，最后一个由于缺失筋骨草，弗兰就把角枝收了起来，打算回去再做。

    她还打算让几人试试弹弓，白雪蓦然开口，语气中有丝催促之意，“时间快到了，我们得回去了。”

    戴维听罢，上前一步，说道：“我让邻居红头鸟兽送你们过去吧，会快一些，可以直接把你们送上灵法阵。”顿了顿，他望着角落的米诺说：“如果你哥哥有任何消息，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弗兰和白雪答了谢，三人坐在红头鸟兽背上，踩着点进了灵法阵。

    再看到金碧辉煌的美术馆，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白雪和米诺先出来，轻轻一跃，落在熟悉的大理石地面上。

    两人回身看，弗兰头发乱糟糟的，正从麋鹿鼻端的灵法阵里“爬”着出来，画面透着一股惊悚。

    “……”

    白雪抬头看了窗外的天色，思索了下，蹙紧了眉，以有事为由，急急忙忙离开了。

    弗兰望着白雪离去的的身影，缓缓叹了口气，双眼放空，浑身疲惫。

    米诺在白雪走后，心情明显好了起来。目光瞥到弗兰苍白的嘴唇，他愣了下，小声问：“你怎么了？累了的话……我背你回去吧。”

    “背我？……不用了。”弗兰抚了抚前胸，琥珀色的瞳孔闪了闪，倏然间忆起，在迷雾森林里，和戴维的谈话：

    “弗兰，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异常？”

    “没有啊。力大如牛……算吗？”

    “……”

    “老实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种情况……”

    戴维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哀伤的眼睛注视着弗兰，认真严肃缓慢清晰地说出下面的话：

    “你这里，没有心跳。”

    “却有一团青色的火——”

    “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