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道孤寡

    孚栀城,韬麟殿,早朝。

    刑部尚书唐竟与启奏道:“菱实城大旱,甑本县灾民大闹施粥点一案,县令黄传橹供述,乃因裴暯总督克扣赈灾银,十五万赈灾银到手仅五万两,县衙难为无米之炊,施发的粥粮水多米少,引起灾民不满,从而产生了冲突。经查证,黄传橹所言属实。”

    王座上的冯娓钥听罢,沉声道:“赈灾银到手时,黄传橹为何不上奏,现今事发才招供?”

    唐竟与道:“裴暯是一方封疆大吏,黄传橹在他治下,想来是慑于他的权威,才不敢上报。”

    此案证据确凿,本应由刑部直接审结,但唐竟与为难的是,若依旧律只需革职查办,抄家充公;但依新律,贪污满十万两者,不仅抄家充公,还要流放边疆。新律尚在试行之初,旧律仍未废除,他一时不知该按新律判,还是按旧律判?

    冯娓钥仿佛知道他的为难,清声道:“新律既已正式昭告从本月开始试行,一应触法者皆依新律办。”

    礼部尚书潘郊丙当即劝谏道:“皇上,裴总督早年立过汗马功劳,先帝曾御赐手书匾额,荣耀在身,裴总督今已年迈,流放千里何异于取他性命?旧律既未明诏废止,望皇上能酌情处置。”

    冯娓钥几乎毫不犹豫道:“裴暯立的功,先帝已赏过,他现今犯了法,便当要受罚,新律既已正式全面试行,自不可因人而异。”她环顾满朝文武,明眸含威,声音一沉,“此案晓谕四境,若有仗恃往日功绩徇私枉法者,当如此例!”

    朝堂上众臣俱心中一凛,气氛为之一凝,无人再敢出声求情。

    冯娓钥接而另起议题:“氨州奏请传授陶瓷烧制术一疏,众卿有何看法?”

    左相佟逋道:“氨州因地理位置之故,多是瓷土,然氨州百姓只懂粗瓷烧制法,无异暴殄天物!若烧制得法,则氨州凭据地利之便,可烧制大量瓷器行销各地,此举能令氨州百姓民生富足,实是氨州一地的福祉,臣附议。”

    晁钧王冯硕缙眉头一蹙,开口道:“氨州尚未纳入版图前,我国陶土稀缺,陶瓷烧制术是陶匠们数十年苦心孤诣,反复试验而得,来之不易,岂能轻易给人?”

    氨州即原钴铳国,钴铳国空有丰足瓷土,国民用之不得法,乃至贫困落后,冯硕缙当年随先帝攻下钴铳国,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文华殿大学士袁佰隋进言道:“氨州已属王土,氨州百姓也是王臣,时至今日,若仍像防贼一般防着各州,恐难令天下归心。”

    户部尚书邵渠游随即反驳:“氨州一帮蛮民实难驯服,先帝攻取氨州后,念其贫弱,多有优待,然先帝一驾崩,氨州即刻叛乱。征明元年那场暴动,诸位大人都忘了么?”

    礼部尚书潘郊丙正欲接话,王座上的冯娓钥抬手一压,道:“氨州积贫积弱,单靠政令扶持,终非长久之计,朕执政之初那场暴动归根究底是未能令百姓安居乐业。人心思安,若能让氨州一地的陶瓷制造业得以发展,则百姓可凭双手实现饱暖足,于国库亦能减去一项负担。”她望向文臣列一名穿着紫色官服的官员,道,“马丙鄯,你让詹昼挑选几名陶匠师傅亲自带去氨州传授制法。”

    朝堂上众人至此终于恍然,原来皇上心里早有决断,今日廷议此事不过是走一走过场罢了。

    工部尚书马丙鄯忙躬身道:“臣遵旨。”

    左相佟逋接而奏道:“渱州酉酉神之事,还请皇上尽早示下。”

    渱州即原邕昌国,邕昌国佛学源远流长,百姓历来信奉佛教,今年却出了一个酉酉神,不足半年,信众越来越多,竟隐隐有成风之态。

    冯娓钥问道:“众卿如何看?”

    右相黎偲昌道:“酉酉神不过是个虚构之神,渱州方历破国之痛,人心恐慌,寻找信仰,祈求庇佑,也在情理之中,臣以为不必大惊小怪。”

    太傅钟同禹不赞同道:“现下虽不足为患,随着信徒越积越多,届时若有居心叵测之人假酉酉神名义一呼,恐酿大祸,臣以为此事不可掉以轻心。”

    唐竟与听完钟同禹之言,附议道:“酉酉神凭空冒出,只怕是背后有人在暗中操作,图楳不轨,以待时作乱,不可不妨啊!”

    冯娓钥微微颔首,道:“此事便交由唐卿着人去办。”她叮嘱道,“百姓信奉邪神,暴力破除只会适得其反,渱州一地佛教底蕴深厚,可利用得道高僧点破伪神邪说,必要之时,做几场假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略微一顿,声音沉厉道,“另,暗中查探背后造神之徒。”

    唐竟与躬身道:“臣领旨。”

    天上日头已高升,昭琨殿外,从卢觉镝军中返回的监军邢霪一身风尘仆仆,候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巳时才等到皇上散朝归来,他迎着圣架仪仗里那道走来的明黄身影跪地行了个礼。

    “平身,进来。” 冯娓钥步履未停,率先迈入殿中。

    邢霪跟随入殿,躬身呈上一份战报。

    冯娓钥在御案后坐下,接过内侍转呈的战报,低头翻开来看。

    邢霪就这段时日的战事简要禀报道:“卢将军率兵在璀苔城外扎营,陂澶国君闻讯,立即调拨四十万兵马开赴璀苔城严阵以待。公孙将军趁机率兵从东南叩关,仅六日便破了关,一路势如破竹,连下三城。”

    “陂澶军被杀个措手不及,才知是中了我军声东击西之计,又从璀苔城拨出二十万兵马驰援东南,陂澶国中各地援军也都往东南去。卢将军随后发动了一场攻城战,陂澶国驰往东南的援军中忙又调出一批人马往西,现下陂澶国正是乱成一团。”

    前方的战报会按时传回,冯娓钥早已得知大致战况,她看完后,未发表任何意见。邢霪汇报完正事,又拿出一份三折的薄纸,躬身呈上,内侍忙上前接过,转呈到御案上。

    邢霪道:“这是那个奴隶的卖身契,卢将军给他上了脚镣,把他安排到炊事营,做一些造饭的杂活,有日……”

    “够了!”

    御案后那道清冷的声音似乎隐带怒意,邢霪吓得一哆嗦,立即止住了絮絮叨叨的话头。

    冯娓钥手中拿着战报,未看案上的卖身契一眼,淡淡道:“关于此事,日后不必再向朕汇报。”

    邢霪正自忐忑,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触怒天颜,但见皇上并未动怒,忙躬身应道:“是。”

    邢霪退下后,冯娓钥挥退了殿中伺候的所有宫人,独自枯坐半响,点燃案边一盏烛台,原封未动拿起那张卖身契,移到烛火上,那三折始终不曾打开的薄纸瞬间被火燎着,顷刻被烧成一捧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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