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几何

    大军行军急速,昼行夜歇,一路西进。

    十日后,直抵陂澶国的璀苔城外三十里扎营。

    大军扎营之后,未再有下一步行动,炊事兵们按捺几日,见将军似无动兵意图,心痒痒又想出去捕猎。

    璀苔城外有一条湍丫河,陂澶国的鲮鱼名扬四海,多产自国中三条河,其中一条便是湍丫河。尤蕲亲自前往主帐去送朝食,顺便向将军请示,欲带一众炊事兵下河捞鱼。

    卢觉镝一口应允了,在尤蕲退出到帐门口时,他突然起意,又补了一句:“回去把那个奴才叫过来。”

    尤蕲领命而去,回到炊事营,一众炊事兵们满含期待看着他,见他笑着一点头,众人忍不住齐声高呼。

    尤蕲拨开一众炊事兵,在角落里找到那个奴隶,对他道:“将军传你过去。”

    徐商琮放下刚拿到手的食物,须臾不耽搁往主帐方向去,到了主帐外,亲兵却将他带去较场。

    卢觉镝在较场上,手里一把长弓,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朝着百步开外的箭靶射着箭,箭箭正中红心。

    徐商琮拖着沉重的脚镣走到他身旁,躬身问:“将军,有何吩咐?”

    卢觉镝抬弓指向地上的水壶:“倒一碗水,站到对面。”

    徐商琮依照指令倒满一碗水,走到箭靶处,正对着卢觉镝。

    卢觉镝抽出一支箭,道:“把碗放在头顶上,不许洒出一滴。”

    待徐商琮把碗放稳,卢觉镝当即开弓放箭,利箭破空而去,倏忽从徐商琮耳尖飞过,一旁的亲兵看得惊心动魄,但见那个奴隶却是保持着立姿,一动不动。

    卢觉镝又放出一箭,这一箭在徐商琮的左侧颈边擦过,迅即划开一道浅浅的血口,徐商琮就像是个毫无痛觉的木头人,身形纹丝不动。

    卢觉镝接而一箭又在徐商琮右侧颈边留下一道口子,徐商琮始终稳稳顶着那碗水,水面甚至未起一丝涟漪。亲兵看得目瞪口呆,一边惊叹将军的箭技,一边惊叹那个奴隶的镇定,若换作他去做这个活靶子,还不得吓破胆!

    卢觉镝几无间歇,一箭紧接一箭,在徐商琮脖子、双臂、双腿上相继撕开十数道小伤口。

    军中几位将领结束日常操练,散了底下兵士,结伴回营,经过较场时便看到了这一幕,只见将军手中的弓箭仿佛长了眼睛,有意戏弄般一箭一箭将立在箭靶处那人的士兵服割得破破烂烂,而那人全无畏缩之态,头顶上那碗水竟是一平如镜!

    敏感如燕恪镗几乎立即便察觉出气氛的沉肃,察觉到将军的情绪不对劲,粗枝大叶如飓木营营长屠应却是丝毫无觉,还以为将军兴致大发在秀箭技,见将军先是一箭直取那人眉心,后又补发一箭去追击,在前箭堪堪刺入那人眉心之际将其打落,他忍不住喝彩道:“好!”

    卢觉镝循声侧头望去,见到他们几人,倒是忽然生出兴致,他抽出最后一支箭,瞄准徐商琮头顶那碗水,开弓松弦,箭势凌厉,只听“叮”一声脆响,瓷碗四碎,碗中水淌了徐商琮满头满脸。

    卢觉镝放下弓,侧头对他们几人道:“你们去与他比划几招。”他随即让亲兵把徐商琮的脚镣打开。

    卢觉镝一手带出了钢狴军这支狼虎之师,诸将皆对卢觉镝敬若神明,除了阅兵,往日军中较艺,卢觉镝基本从不露面,难得他今日破天荒要观战,诸将霎时热血沸腾起来,俱都有些跃跃欲试。尤其是先锋营营长狄迁榷,他先前被尤蕲说比不过那人,心有不服,早就想与那人比试一场。他曾在私下向燕副将打听过那人的来历,但燕恪镗却守口如瓶,对于那人的身份,只有极少数几位高级军官知晓,将军下了封口令,至今兵士们无人得知,他也无法探知。

    狄迁榷第一个站出来道:“我先来!”

    他走到徐商琮身前抱拳一礼,礼未施完,便骤然发难,曲指成抓,出手如电,直攻徐商琮面门,徐商琮微微仰头避过,抬手一托,并指往他手腕太渊穴一点,从容化解了此招。

    狄迁榷左手一麻,右手立即并指为刀,切向徐商琮胸口要害,狄迁榷身在先锋营,一向出手狠厉,招招皆是不要命的打法,徐商琮腾挪闪转,见招拆招,完全不落下风,眨眼间两人已交手数十回合,旁观的一众将领连连叫好。

    徐商琮一个凌空后翻,避过狄迁榷横扫过来的一记飞腿,他双脚甫一沾地,立即借力弹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劈向狄迁榷颈部,狄迁榷格挡不及,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掌,身形被打得一偏,倒退出两步。

    卢觉镝道:“下一个。”

    魏曽明当先道:“我来!”

    魏曽明是少数几个知道徐商琮身份的将领之一,他始终以未能与徐商琮在战场上相见而深感遗憾,眼下只能在拳脚功夫上一较高下了,他提着自己的红缨枪,又拿过燕恪镗手里那支,上前递给徐商琮。

    魏曽明手持木枪,红缨一抖,直往徐商琮下盘刺去,徐商琮抬枪一格,枪尖陡转,向他腹部递去,两支红缨枪密集交击,砰砰响声不绝于耳。

    魏曽明的枪法大开大合,稳扎稳打,徐商琮身姿轻灵,手中的的红缨枪看似轻飘飘,实则每次相击都震得他手臂一麻,他与徐商琮交手才三十余招,竟已渐觉吃力。

    在场众人只见那人一支红缨枪在手,竟是锋芒无匹!他们不禁暗自惊讶,此人若是放到战场上,又该是何等以一敌百之勇!

    徐商琮挑开魏曽明当胸刺来的一枪,手腕一拧,斜斜往他右手神门穴刺去,魏曽明受前招牵制,回防不及,场外众人看得大急,这一枪若是被刺中,魏曽明这只手可就要废了!

    眼看枪尖就要刺入皮肉,徐商琮攻势陡变,化刺为拍,魏曽明只觉手腕一麻,红缨枪脱手掉落。

    他神色复杂,捡起木枪,对徐商琮一抱拳,坦坦荡荡道:“我确是技不如你,多谢手下留情。”

    魏曽明尚未下场,卢觉镝接道:“下一个。”

    飓木营营长屠应是个好斗的,无奈被狄迁榷和魏曽明二人抢了先,卢觉镝话音未落,他当即提着自己的红缨枪上场。

    屠应雄心勃勃,未料与那人交手不过四十招便败下阵来,他提着红缨枪回转时,神色气闷,觉得自己输得有些拖泥带水,两枪交击时,他能感到那人后继渐渐乏力,想来若是在那人全盛时,他也许还走不过二十招!

    卢觉镝又道:“下一个。”

    塑风营营长邱犁客抽出厚背刀,又从身旁雳雷营营长茅岖处抽出一把长刀,抛给场中的徐商琮。

    邱犁客把厚背刀舞得虎虎生风,利器破空之声呼呼入耳,众人只见两人刀光如雪,挥来削去,竟然煞是好看!

    徐商琮今早尚未来得及吃朝食就被传了过来,从昨日吃过一顿朝食,至今半颗米未进,经历几场比试之后,手脚俱有些发软,他窥准对方一处空隙,将手中长刀送入那片密不透风的刀光中,翻腕一搅,卸了对方武器,同时他手中的刀也脱手掉地。

    卢觉镝道:“下一个。”

    燕恪镗见徐商琮似已显出疲态,他便舍了兵器,赤手空拳上场,两人在拳来脚往间转瞬交手十余招,他一记直拳向徐商琮腹部击去,本以为这一招必然会落空,未料竟然打到了实处!徐商琮就这样被他这平平无奇的一拳擂倒,他犹自有些不敢置信。

    卢觉镝道:“下一个。”

    燕恪镗闻言一愣,眼看徐商琮已被打倒,没想到将军还不叫停,他本以为将军是要看他们之中哪个人能把徐商琮打败,然而,直至此刻他才摸清将军的意图,原来将军是想用车轮战术把徐商琮生生打趴下!

    雳雷营营长茅岖本事平平,处处落于人后,一直想寻机在将军面前出出风头,他见将军今日兴致颇高,知是机会难得!先前因那人身手实在了得,他不敢贸然上场,如今见那人已是强弩之末,他当即应声而出。

    茅岖起先还有些紧张,因而全力以赴,待交手一招后,感到那人完全不足为惧,当即便放下了心。他稳操胜券,有心想在将军面前表现,不舍得一下子把那人打倒,他拿捏着力度,慢悠悠地左一拳,右一拳击向那人胸口、肋下、腹部各处,直把那人打得连连后退。他又偷眼看了看将军的面色,见将军噙着一丝笑意,对他的行为似乎颇为赞赏。

    茅岖当即狠下死力,抬腿一脚踹向那人心口,见那人被踹翻在地,他随后欺身而上,压着那人,举拳一顿猛揍,细碎的闷哼声断续传入耳中,那人已被打得躬起身子,他仍觉尚未在将军面前表现够,又直起身朝那人当胸连踹十数下,最后飞起一脚,将那人踢出几步远。

    徐商琮痛得蜷成一团,半天没起来。

    卢觉镝仿佛至此才尽兴,开口道:“散了吧。”他打了个手势,亲兵立即拿起脚镣,铐回徐商琮双足上。

    众人散尽,较场上只剩下徐商琮一人,他缓了一刻,欲站起来,几度尝试,只觉浑身各处都有痛感,兼之饥饿酸软乏力,竟是爬不起来。

    时已近午,天上仍不见阳光,阴云一层叠一层,压得很低,似欲下雨。

    炊事兵们下河一趟,收获满满,江小毫回营后,扫视了一圈,忍不住问尤蕲:“尤大,那位大哥怎么还没回来?”

    尤蕲警告般提议道:“要不你到主帐去问问?”

    “我不敢。”江小毫本就胆子小,立即熄了探问的心思。

    炊事兵们在分工处理从河中捞回来的鱼,天上突然下起了细雨,众人忙避入营帐中。

    王平蔡立在帐门口,看着眼前的朦朦烟雨,打了个寒噤:“这节气过了寒露,天雨一落下来,竟让人觉着有些凉!”

    徐商琮躺在偌大的较场上,细雨连绵,不过一刻便将他淋得浑身湿透,他静静地躺着,不再做无谓的尝试,默默积蓄着力气。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徐商琮身上疼痛趋缓,他终于觉得回复了些许力气,他吃力地爬起来,拖着脚镣,缓慢往炊事营方向走去,走几步便要歇一歇,足足走了三刻才回到炊事营。

    炊事兵们见他衣衫破碎,身上有十几道小划口,几缕散发沾在脸上,唇色苍白如雪,走得摇摇欲坠,他这一副狼狈模样回来,众人也不敢多问什么。

    尤蕲让人拿来一套干净的士兵服给他,想起他今早的朝食还没吃,又让人把他那份朝食拿去热一热。

    炊事营正忙着造晚饭,尤蕲见他吃了东西后似无大碍,便安排他做些生火洗锅的杂活。

    次日,炊事兵们做好朝食,到各营分发完回来,众人围坐下来,准备开餐,尤蕲这才发现那人还没起来,他走到炊事兵们的营帐,见那人无声无息躺在通铺上,心里不由一咯噔,不会是生病了吧?他走进去伸手一探,果然满身滚烫!

    这是将军送来的奴隶,尤蕲也不敢擅自做主,他犹豫片刻,还是去往主帐报告。

    卢觉镝听说徐商琮发起了高热,淡淡吩咐道:“叫军医去给他看病。”

    尤蕲去把军医请来,军医看诊完,给徐商琮做了针灸,又开几服药,交给一个炊事兵拿去熬。

    军医走后,尤蕲又让江小毫送一碗热粥去给那人吃。

    炊事兵们五更起来忙活,直至辰时才得些空闲,说起昨日河里捞鱼的经历,正说到兴起处,忽见一身甲胄的卢觉镝往炊事营走来。

    炊事兵们一时有些怔愣,将军领兵这么多年,从未来过炊事营,他们全都呆在当场。尤蕲立起身,叫了一声“将军”,众人这才忙跟着立起身,纷纷拘谨地叫着“将军”,心里都有些无措,不知将军过来有何指示?

    卢觉镝望向尤蕲,没头没尾问道:“喝药了吗?”

    尤蕲也摸不准将军这趟过来的目的,只好巨细无遗回禀道:“军医说是风寒发热,做了针灸,刚吃下一碗粥,药还没熬好。”

    卢觉镝点了点头,转身往炊事兵们的营帐走去。

    徐商琮烧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一只手在摸他的额头,他费劲睁开眼皮一看,见是卢觉镝,忙撑起身,把盖在身上的被褥掀开,便欲下榻行礼。

    卢觉镝粗鲁一掌将他按回榻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半响,冷冷道:“这么娇气?”

    徐商琮烧得嗓音嘶哑,顺着他的话认错道:“是奴才不中用。”

    卢觉镝目光冰凉看着他,未再开口。

    一名炊事兵端着药揭开帐门,瞬间觉出帐中气氛的紧绷,他战战兢兢走上前,欲将榻上那人扶起,喂他喝药。

    卢觉镝蓦然开口道:“给本将。”

    炊事兵把药递给将军,见将军挥了挥手,忙逃也似的出了营帐。

    徐商琮艰难地撑坐起来,哑声道:“奴才可以自己喝。”

    他欲伸手去接过那碗药,卢觉镝上前一步,单手捏开他的嘴,逼他仰起头,直接把药灌下去。

    药汁滚烫,徐商琮却并未挣扎,配合着卢觉镝倒灌的速度,大口大口吞咽,一碗药下肚,被烫出满嘴水泡。

    卢觉镝放下碗,未发一言,转身出了营帐,身后传来一声接一声压抑的呛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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