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车大的出奇。
颜巽离坐在一侧,脸色铁青,冷眸盯着裹在玄色鹤氅里的沈红蕖。
沈红蕖冰凉的身体逐渐缓和过来,这鹤氅羽毛织成,本就十分暖和,况且,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她坐在另一侧,感受到来自他目光的威压,心中发毛,不由得低下头,将鹤氅脱下来,递给他道:“颜大人,衣服还你。”
马车里设有暖炉,内里烧着金丝炭,十分暖和,她也就不用裹在他的鹤氅里了。
“你叫我什么?!”颜巽离一下子就炸毛了,声调上扬,眼神却更冷了三分。
“三叔……”她哆嗦着嗫嚅道。
他脸色稍微好了一些,眼神不小心瞥到了她露在外面白生生的腿,心中不知为何,更加烦躁。
一想到刚刚在场所有的男人都瞧见过她这般模样,他心中的怒火更旺了几分。
他今日本和大臣们商讨着北金国和匈奴勾结的情报,忽然传来她独自去往探春会的消息,心中放心不下,撂下朝政,鬼使神差地来到了玉津园,果不其然,看到她独自冷冷清清地立在水榭中央,天那般冷,她又穿得那般单薄,那一瞬间,他恨不得将在场所有人都剐了。
“三叔……那个,我能去换衣服吗?”她低着头,小声问道,小橘在另外一辆马车上,她想去那换衣服。
“外面冷,你就在这换衣裳就行。”他言简意赅地说道,看到她羞红了的面靥,回过神来,咳嗽了一声,“我在外间,你去内室里面换就好。”
她看了看这大的出奇的马车,只好点点头。
小橘早将她的衣裳送了上来。
她走至内室,掩上门帘,脱下那件舞娘衣裳,换回自己的衣裳。
他坐在外间,闭目养神,偏偏他内力高深,哪怕是再细小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听到车轮碾过枯叶的声音,马儿嘶嘶的鼻息声,听到暖炉里木炭噼里啪啦地燃烧,还听到柔软的衣服掉落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就像一根缓缓落下的羽毛,慢慢地拂过他坚硬如石的心扉,若有若无,似痒非痒。
他的呼吸逐渐加重,听到了自己的心脏越来越快地跳动,扑通扑通,是冰山底下翻滚着的岩浆。
然而,二十余年,白云苍狗,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靠着一腔热血、不顾一切往前冲的毛头小子了。
岁月无情,打磨,砥砺,让他失去了一切,终于,他大彻大悟,成为一个没有软肋和弱点的人,从此变成战无不胜的秦王。
他笃信,如今的他,能控制天下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甚至包括那些隐匿的欲望。
他闭上眼睛,慢慢调息,如老僧入定一般,沸腾滚烫的岩浆,渐渐休止。
她换好衣裳,走了出来,依旧是那件大红绸暗花夔龙牡丹纹裙,头发松松挽起一个堕云髻,只用那一根芙蓉花簪挑着。
他睁开眼,有一刹那的晃神,原本一颗休止的心,又似飓风一般,狂吼嘶鸣了起来。
眼前的她,穿着那一件旧时衣裳,和她母亲那般相似,犹如元宵灯会,晴滟挑着一盏琉璃兔儿灯,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立在灯火阑珊处,回首冲着他微笑。
直到她小声地叫了一句,“三叔”。
“呼”的一声,那摇曳的小火苗,一下子又熄灭了。却有那一刹那的光亮,驱散了漫漫长夜。
他“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只是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马车里,只听闻暖炉中炭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马车里暖和,又摇摇晃晃,她提心吊胆了一天,此时稍稍歇息,困顿涌了上来,不由得靠在软垫上眯起眼睛,打起盹来。
短短的一个小憩,她倒是做起梦来了,却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梦。
梦中,她先是看到了虾子巷的大家伙,五姥姥坐在大杂院中的大槐树下,珠儿和小虎在一旁捉萤火虫,鲍婶子和赵大叔张罗着晚饭。
只是来回不见陆霁的身影,她有些着急。
寻寻觅觅,却是到了桃花渡口,她站在江边,迎风洒泪。
“蕖香,莫要哭了。”
蓦然,陆霁似是从云间走来,她欣喜若狂地看着他,“阿霁哥哥!”
陆霁走摸着她的脑袋说道:“蕖香,有危险,快醒一醒。”
……
“轰”的一声,耳畔一声巨响,她茫然地睁开眼,看到的不是陆霁,却是颜巽离。
只见他十分焦急,将她紧紧地护在了怀中,摇着她喊道:“红蕖,快醒一醒。”
“三叔,怎么了……”她懵懵懂懂道,她不是在马车上吗?怎么一睁眼,就到草丛里了。
“有人要暗算我,在马车里点了迷香,你昏睡了过去。”颜巽离见她醒了,稍稍安心,言简意赅地说道,“你且在这树林里躲一躲,等我解决完这里的事,就来找你,你不要乱走。”
他将她紧紧地裹在了那件玄色鹤氅中,这件鹤氅用的是乌鸦羽毛织就而成,披上这件鹤氅,她的身形隐匿在夜色之中。原来这件鹤氅,还有如此妙用。
不远处传来了厮杀声,他冷笑一声,抽出腰间那一柄霄练剑,寒光一闪,飞身向前。
荒郊野岭,夜色之中,他的护卫正和突如其来的敌人厮杀,见他归来,护卫们士气大涨,将他围在中央。
颜巽离一眼扫过,一共有二十八名杀手,各个是绝顶高手。
他料到躲在暗处的敌人会下手,却没想到,竟然会挑在今日下手。
他今日出城,完全是临时的行程,没有人能够提前预测安排。这一切都说明,他身边之人,就隐藏着叛徒!
他的护卫虽然各个精兵强将,却因今日临时起意出城,带了不过二十余人,对面敌人却是如潮水一般,死了这一波,还有下一波,并且暗器、毒药无所不用其极,看来这幕后指使之人,今日必定要置他于死地。
浓浓夜色,弥漫了血腥气。
荒山野岭上传来的狼嚎声,更增添了诡异之色。
地上已经倒下了许多尸体,有的是他的人,更多的是敌人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已经连杀七人。
他身着的玄色衣袍,此时已经染上了血迹,那一柄霄练剑,饮饱了血,发出了阵阵龙鸣。
他紧紧握着剑,冷眸愈发深沉,难以琢磨,却隐藏着一丝嗜血的渴望。
他是战无不胜的秦王战神,剑之所指,无往不胜。
他在,护卫们不乱方寸,虽然已经倒下了一半人,却仍然紧守布阵,将他护在中心。
敌人们却震慑于他的气势,逐渐显露了颓势。
他们似乎低估了颜巽离的实力,也错判了他遇到暗杀,第一时间竟然不是逃走,而是提剑杀了回来。
他们本来计划是制造混乱,将马车炸掉后,乘胜追击,在颜巽离独自逃窜中,埋伏在路途上将他杀死。如今,却成了一场正面硬刚,他们看着无往不胜的颜巽离,生起了惧意。
面对这样的战神,他们今能赢吗?
沈红蕖躲在暗处,紧紧攥着衣角,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厮杀,敌强我弱,局势马上就要翻转了。
若要刺探颜巽离隐匿起来的实力,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她到底,要不要赌一把。
……
“留下活口。”
他低声说道,护卫们立刻心领神会,展开阵势,欲要进行最后的决战。
忽然,只听闻树林深处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啊——”。
“红蕖!”
颜巽离闻声大动,离开阵势,飞奔而去。
不知为何,敌人发现了隐藏在树林深处的沈红蕖。
沈红蕖面前是一个雄壮的蒙面男子,他挥舞着大刀,如同鹞鹰一般,追逐着她,紧逼其后。
生死关头,沈红蕖并无护身之物,只得抽下头上的芙蓉金簪,无比惶恐地护住自己。
那敌人嘿笑一声,抽出大刀,猛地朝沈红蕖劈去。
无论如何,她都难以逃避。
她害怕地闭上了双眼。
看来,她赌输了……
千钧一发,她被拽入到一人怀中,是颜巽离。
他的右臂,却因此挨了狠狠的一刀。
他吃痛,眉头紧皱,却仍是紧紧地护住了她。
敌人见到颜巽离受伤,眼中精光一现,乘胜追击,欲要砍下第二刀。
千载难逢!他的右臂受伤,断乎提不动剑了!
颜巽离冷笑一声,将右手握着的霄练剑换到了左手,并不躲避敌人挥刀直下的攻势,而是以一个十分诡异的身法,鬼魅一般,绕到了敌人的身后,一剑封喉。
敌人轰然倒地,临死前,眼睛犹睁大着,他不敢断乎不敢相信,颜巽离左手使剑,竟比右手还要高明!
颜巽离拉下这名敌人带着的面具,竟是一个匈奴人!
他冷眸微眯,果然,这背后的确是北金国和匈奴人搞的鬼。
只是,尚且不知,他身边的内鬼是谁。
沈红蕖已然是吓得腿脚俱软,跌坐在草丛之中。
颜巽离回过身来,低声问道:“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她摇摇头,却怔怔地看着他汩汩流血的右臂。
他为了救她,不惜用自己的手臂去抵挡……
他皱眉,听到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小,林子里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看来是因他不在,护卫们乱了阵脚,抵挡不住,已是全军覆没了。
此时发射烟火弹,恐怕援军未到,便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况且,事已既此,他何不乘此机会,找出朝中内鬼,也好一劳永逸,免得以图大事时腹背受敌。
熬过今夜,只消再争取两个时辰,他的人自然会找来。
转瞬之间,他衡量利弊,主意已定。
“走。”
他按住右臂的伤口,止住血,避免留下血迹,就同沈红蕖往树林子深处走去。
他虽受了伤,但对这一带的地形十分捻熟,带着她翻山越岭,穿林渡涧,很快身后的脚步声就逐渐消失了。
看来,他们二人已经借着地形的优势,将敌人甩开了。
颜巽离眸中的担忧之色稍减,他的步伐却逐渐沉重了起来,面色苍白,嘴唇发紫,俨然是中毒了。
看来那匈奴,刀上抹了剧毒。饶是他身强体健,此时也难以支撑。
她发觉他的异样,带着几分哭腔道:“三叔,你的伤……”
“不要紧,我身上有药。我们去前面的溪水处。”他咬牙强撑着,走路有些踉跄,她忙上前搀扶住他。
他在她的搀扶下,两人来到了一处极隐秘山涧处,这里不仅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旁边还有一个无人小茅草屋,想来是这山上的猎户,在此搭建的一个歇脚之处。
颜巽离道:“我们现在此处歇息一下,谅他们一时找不到这里。”
沈红蕖点点头。
为避免暴露行踪,他们并未生火。
沈红蕖用茅屋中的水瓢和木桶,打来了一桶净水。
他用清水冲洗完右手臂上伤口,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撒在了伤口之上。
紧接着,他又撕下衣裳,包扎伤口,却因只能使左手,颇为不便。
“我来。”
她上前,为他包扎。
她的动作很熟练,也很轻柔。
他低着头看她,山涧,明月,松枝,她的双眸像是水中月那般清亮。
“对不起……”她低着头,小声道。
“傻姑娘,我说过,只要有我在,任何人都欺负不了你。”他伸出左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何况,就算没有你,他们也照样要置我于死地,这样的暗杀,已经不知有多少次了……”
她此时方知,为何他总是穿着深沉的玄色。
他对这一带很熟悉,想来是早就将这里的地图记了下来,随身佩剑,携带着各种解药,进攻、逃脱都捻熟于心……他到底过着的,是怎样一种命悬一线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