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大鸿胪来过。”
随着这厢话音落,越葭手上脱铠甲的动作顿了一下。她转头看了一眼外面灰蒙蒙,快亮的天空,缓声道:“没留下什么话?”
她今晚忙着处理一些事情,一直到天快亮才归府。
“没有,但看着面色挺着急的,只不过人来的时候快要宵禁了,也没留多长时间就离去了。”
青月挥了挥手,让来报的人下去了。她十分顺手地帮越葭继续往下卸铠甲,“这个时候来……恐怕是那边出了事儿。可不管怎么说,也该东安乡公或者临淮乡公来找郡主。他来,想来是没安什么好心。”
“董济。”越葭展臂,又歪了歪头,这才将那厚重的铠甲卸了下去,“兖州陈留人士,是现任兖州刺史推荐上来的寒门,而兖州刺史娶得是何太常的二女儿。他不去见那两位也就算了,居然连何家也不去。我倒是有些好奇,一个在都城里举目无亲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以至于他求到我的身上来。”
“只是党派之争一向凶险,郡主又处于一种极为尴尬的境地,还是保全自身,要风险小些。”青月有些心忧地提醒道。
“能不能独善其身怎么会是我说了算的?”越葭苦笑一声,叹气道,“即便我真的不想,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总是……”青月心下一沉,她顿了一顿,有些艰难道,“会有出路的。”
“也许吧。”越葭有些疲累,她随意抹去玉韘上不知何时沾上的血迹。
话虽是这么说,可她在皇帝身边呆了这么多年,多少也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她的命,一向是由不得自己的。
其实何止是她呀,在这座被高耸城墙围着的幽深宫院里,谁的命又会真的由着自己呢?
越葭叹谓一声,伸手拍了拍青月,让她先下去休息了。
“那郡主也早点儿休息。”青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好先下去了。
越葭没回话,她望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发了会儿呆后,才合紧了窗户。一个转身,又吹灭了烛火。
兖州刺史是四皇子的人,那么董济也是四皇子的人,而私下和左贤王会面的太子也在其中,还有崇王府……
这还只是她知道的,其他那些躲在暗处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牵扯其中呢?
越葭躺在床上叹了口气,她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分外心烦地将被褥直接蒙在了脸上。
可好半天过去,她依旧没睡着。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最后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想:真是麻烦死了,干脆死了算了。
清晨,第一道光破开云层,越葭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神情恹恹地将门踹开了。她迎着朝阳,懒懒地伸了个腰。
真好,又活一天。
面对一桌子的清粥小菜,她垂头丧气地伸筷子戳了戳,这已经是她第七日没碰到荤腥了。
越葭深吸一口气后,又泄气似地叹了一句,“嬷嬷这素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呀,再这么吃下去,我都要变成小青菜了。”
“我觉得,我现在看到人都想上去啃几口。”青阳揉了揉腮帮子,耷拉着眉眼道。
“嬷嬷说明天就可以了,再坚持坚持吧。”青月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也不知是王嬷嬷从哪儿求来得法子,说是要全家一起食素斋,方能护佑平安。但要越葭来说,这不纯纯招摇撞骗嘛。
但没办法,王嬷嬷就爱信这个。
越葭发出一声惊天哀嚎,但那哀嚎却无人理会,最终也只能不甘心地消失在郡府上空。
她今日休沐,再加上想看看董济到底想干什么,所以一整天都呆在家里。
待到沐浴过后,越葭也总算迎来了今日的第一位客人。只不过,来人却并不是董济。
她晃着折扇绕着眼前人转了几圈后,依旧没想起来是谁。她问道:“你是谁?”
“回郡主的话,小的是之前接待你的钱三。”钱三有些紧张,他低垂着脑袋,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他从正门进不去,便想着翻墙来着,结果却差点被射成筛子。还好青月路过,又对他有点儿印象,这才救下他一条小命。
“哦。”越葭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你就是那个一直搪塞我的小吏呀。”
钱三被这一声惊出一身冷汗,他哭丧着个脸,赶忙道歉:“郡主,小的只是个平头百姓,哪敢同郡主作对?实在是性命前途捏在上头手里,非有意为难郡主啊……”
“行了,少搁这儿述说你的陈词滥调,我最讨厌这一套了。不如说说你的来意,我在决定是把你扔出去……”越葭打了个哈欠后,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还是踢出去。”
钱三呆愣一瞬,这有区别吗?
越葭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钱三才回过神来,他支支吾吾道:“小的是觉得郡主乃是栋梁之材,以后必然前途无量。所以,所以,小的,小的不想再同流合污,想给自己寻条,寻条出路。”
“同我,便不算同流合污了吗?”越葭虽面上不显,但心中却是一声冷笑。
与其说是瞧上了她的心性,还不如说是瞧上了她的荣宠。
“小的是觉得一个能为了不相干之人的死活而上心的人,一定不会是个坏人。”钱三解释道。
“哦?”越葭的神情依旧很冷漠。
“小的出自钱家村。”钱三深吸一口气后,自报了家门。
“钱家村?”越葭委实是有些记不清这是个什么地方了,她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村子里的人都互相见过,所以忽然有外人出入,不一会儿就传遍了。”不知为何,钱三逐渐变得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当时,小的虽然不认识郡主,但却是见过婉清娘子的。后来婉清娘子调查郡主的时候,小的也有留意,包括郡主暗中资助百花楼的事情,小的都知道。”
越葭瞥了他一眼,心中腹诽道:到底是谁办得事儿呀?这么不得力,一个两个的都知道她在干什么。
见她一直不说话,再加上刚刚那番话又很容易激得她杀人灭口。钱三的心一时七上八下的,平静不下来。
“你什么时候见过婉清啊?”越葭有些好奇道。
“小的以前是没见过的,只是偶然在村口惊鸿一瞥,觉得那小娘子长得惊为天人,就记住了。后来婉清娘子不是成了百花楼的主事嘛,小的偶尔也会陪着大人们去饮酒作乐,一来二去的就知道了。”钱三说着说着,竟然还不好意思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又想起什么,着急补充道:“郡主放心,这事儿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过。”
“杀了你,也不会有人知道的。”越葭笑着吐出几个极为冷血的字眼。
钱三的眼睛陡然睁大,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越葭,一滴豆大的冷汗自额间滑落。
越葭没继续说下去,她收起折扇,仔细想了一会儿。
虽然她刚刚是威胁的语气,但实际上,她并不在乎钱三说没说。反正这事儿最后都是交给她办得。即便她探查得早了些,也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别人知道了也说不出来什么。
“郡主如若是担心小的存了坏的心思,那还请郡主放心,小的出身清白,往上数三代都是以耕种为生,同各家都没有牵连。”钱三再次鼓起勇气,似乎是还想继续争取一下,“而且,而且小的还能帮着郡主监察度支部的情况。”
越葭没搭理他,依旧是刚刚的姿势,没有任何的动作。
其实钱三是不是真心投靠于她,这件事并不重要,无非是利益交换罢了。只要她给出来的利足够多,哪怕不是真心的,他也会变成真心的。
“或者,或者郡主若是想对付长公主的话,小的也能从中周旋一二。”
只是以目前这个局势来看,她并不适宜继续插手度支部的事情。皇帝选四皇子,只怕是也有此意。
“包括度支部内部,未来,小的未必不能让度支部成为郡主的簇拥啊。”说到这里,钱三已经有些惊慌起来,他不可避免地拔高了声音。
“一个世代务农为生,出身普通的白丁,居然有这样大的妄想,还着实是让人有些吃惊呐。”越葭望着那双充满欲望的眼睛,不禁嘲讽地笑了一声。
这样的人,她见多了,去年的王成不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嘛。
“郡主,小的既然是来投靠的,就不会仅仅只带着这条命来。”钱三忽然又镇定了下来,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看着是有些脑子,越葭总算是提起来一点儿兴趣,她掀起眼皮,打量道:“哦?说来听听?”
“度支郎中明面上虽是任春的心腹,但暗地里却和申氏勾连不清。”钱三的眼神有些许躲闪,但很明显这话还没有说完。
越葭心念一动,怪不得事发后,度支郎中先去了申府。她缓缓起身,笑盈盈地蹲在钱三面前。
下一刻,钱三忽觉脖子一凉,他的身体也跟着僵硬起来。只听越葭犹如鬼魅般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就以你目前手里的筹码,可不太够你完好无缺地从郡府出去哦。”
“小的还有其他的……”
越葭却无情打断道:“一个白丁,不仅知道我做了什么,还知道度支郎中做了什么……你让我怎么信你?”
还没等钱□□应过来,越葭就忽然变了画风,她将抵在他脖子上的利刃收了起来,笑嘻嘻道:“不过我今日心情好,就先不杀你了。”
钱三又是一愣,他看着越葭,心中泛起一阵嘀咕。
可越葭却只是冷声道:“我虽刚刚说了不杀你,可再过一会儿,我兴许就又改主意了。”
钱三被吓得打了个激灵,他赶忙爬起来,转身就往外跑去。生怕自己慢了一步,就会葬送在这里。
只是他刚走了几步,却听到屋里传来一道极为清晰的声音。
“嗯……”越葭歪头想了一会儿后,说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长子囚牛喜乐,看似性情温和,却常常立于琴头之上。而次子睚眦虽然性情狭隘了一些,但到底是九子中最为勇猛的。有时候路子虽然坎坷了一些,但金子嘛,到哪里都是不会被人嫌弃的。”
钱三下意识地停了下来,一直到屋里的声音结束了好久,有人疑惑问道:“这位……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马上就走,马上就走。”钱三这才反应过来,无意识地重复几遍后,便加快了脚步。看着,似乎比刚刚落荒而逃还快些。
青月回头看了一眼那道拔腿就跑的身影,她走进去对越葭小声说道:“郡主,我着人查过了,这个钱三是都城外钱家村人士。是近半年来,才进得度支部。因为出身的原因,一直不受度支部其他人待见,尤其是出身还可以的度支郎中。不过现在在狱里的那位因着自己白身一个,所以对他多有照拂。至于其他的,还需要时间调查。”
越葭眨了眨眼睛,没想到,这小子的嘴里居然还有几句真话。
是的,打这人进来以后说得每一句话,她都不信。
“派几人去,把他给我盯好了。”越葭吩咐道,“如果有变,就……”
她说着,往脖子上比了一下。嘴角仍残留着一抹笑意,可眼睛里却有一丝凛冽的光闪过。
“那郡主为何不刚刚解决了他,万一他出去瞎说……”青月皱眉问道。
“他不会瞎说,更不会出去瞎说的。”越葭十分笃定道。
“可……”
青月明显还想再问些什么,但越葭却双唇紧闭,没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