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里,上官初抖了抖自己衣裳的下摆,锦缎的材质柔软光滑,不沾雪花,与那沾了一身白雪的冯良玉不一样。
能看到冯良玉的狼狈,这让上官初很是高兴。
“冯良玉,你们夫妻二人相聚,不开心吗?”上官初假装关切询问。
看到上官初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冯良玉连个眼神都懒得给,拽着张子悟的袖子转身便要离开。
眼见冯良玉还是一副铮铮傲骨不见卑贱,上官初愤恨开口:“你还在那摆什么将军的架子,圣上已将你冯家在西北一带的兵权交予我舅父西南大将军任瑞了!”
冯良玉听后,果然站定脚步。
可她转身去看他的眼神平静:“是吗?任将军守卫西南,劳苦功高,圣上将兵权交予他,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不是交给你上官家,这事就并无任何不妥。”
上官初咬牙,向前走了一步,雪地上又多了两块泥泞。
风雪中,上官初握拳抬手又缓缓松开,一块赤金的腰牌挂在他的手指上微微晃动。
雪花纷飞遮眼,可冯良玉还是能看得清那块腰牌。
那是调遣西北将士的腰牌,她在手中握了不知多少日月,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张子悟转头看向冯良玉,见她紧抿嘴唇,眼中隐约可见怒色,不由蹙眉,心中忽觉悲戚无限。
原本,冯老将军回绝与上官家结亲,就是为了不让兵权落入这样的奸臣之手。
可如今,这块金色的腰牌,正被上官初拿在手中,明晃晃的扎人眼,扎人心。
若是冯老将军还在,瞧见生前尽全力阻止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不知是何等的痛心疾首。
身边冯良玉自然比张子悟更加明了这些,心中沉痛无以复加,是而,她没有松开他的袖子,握得更紧了些。
她也朝前走了一步,双眼紧盯上官初,面上毫无失败的痛楚和不甘。
上官初本就极其厌恶她这样的冷静,将手中的腰牌举得更高了些:“近日西南匪患作乱,舅父根本走不开,只能由我代劳暂管。冯良玉,你,彻底落在我手里了。”
现在她所处的西垂小镇,正巧也属西北将军的管辖范围,她又如何不知。
然而,冯良玉只是挑眉冷声询问:“所以呢?”
上官初冷哼一声,将令牌收回,恶声说着:“冯良玉,我早说过,你要悔改!若你现在肯跪下给我嗑三个响头认错,我或许会让你死得舒服些。”
张子悟拧眉,终于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挡在了冯良玉前面:“上官公子,国有国法,军有军规,纵然现在你暂管西北边境,但也不该用此下作手段欺辱人!”
上官初扫了一眼张子悟,全是鄙夷:“张子悟,当时可真该让人将你的舌头也拔了!”
冯良玉闻言,立时想到张子悟那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手还有父亲的死,心中新仇旧恨涌了上来,不由怒极,抬手一掌就打了出去。
内力将冷风推开,周围雪花像是利刃一般尽数打在了上官初的脸上和身上,将他的面皮和衣衫划破。
上官初张大双眼,感受着疼痛,伸手擦了一下脸上的血:“冯良玉,你疯了?”
冯良玉没有说话,更不解气,又是一掌打出。
只是这一掌的劲风堪堪从上官初的耳边擦过,无甚伤害。
“上官初,既然你敢来,那就要做好准备,等着我亲自砍下你的头来祭奠我爹!我这个人,向来说到做到!”冯良玉收回掌风,冷冷说着。
她说完,并不与上官初纠缠,只拽着张子悟从此处离开。
慕雨见冯良玉离开,忙拽着安玉屑跟上了她的脚步。
安玉屑瞥了一眼慕雨,见她眉心紧皱,一脸的愤恨和悲戚。
“你该不会在想,冯良玉若是死前能亲自砍下上官初的人头,也算解恨吧?”
听着安玉屑轻飘飘的询问,慕雨激动的情绪消减了一半。
可慕雨没有说话,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沉默的跟着冯良玉走回了住处。
一进院中,冯良玉便拽着张子悟朝东屋走去。
那是张老爷和虎奴住的房间。
她边走边说:“父亲不知在青州遭遇了什么,上官初把他弄得疯疯癫癫的送到了这里。”
张子悟皱眉:“什么?”
冯良玉担忧的看了下他,犹豫开口:“虎奴一起被送了过来,虎奴他……”说到儿子的情况,冯良玉语句一顿,不能再往下说一下,只能压下心中情绪才能缓声说:”想必,你在牢中定然也不知外面都发生了何事……”
听到这些,张子悟停下脚步,似乎是不敢向前走去:“可是父亲和虎奴有什么不好?”
冯良玉的手扶在门框上,微微垂首,深吸一口气:“虎奴和父亲,都害了天花——不过现在已经好了许多,但是父亲他……他被人打断了腿,留下了病根。”
张子悟看着妻子的背影,一片雪花落在他微张的口中。
凉得牙齿微颤,凉得透彻心扉。
静默了一会儿后,张子悟才沉重点头:“我知道了。”
说着,张子悟朝房门走去,正欲伸手推开门时,冯良玉又道:“你要做好准备,父亲他可能,并不认得你。”
指尖微颤,张子悟抿唇应声,却还是将门推开。
然而入眼,却不见屋中有人。只见一地狼藉,被褥被扯在地上,杯盏也摔碎在旁边。
很明显,有人闯进来过,有人强行带走了张老爷和虎奴!
冯良玉意识到这些,想也没想,转身便要出去寻人,可却见院外有人匆匆跑来。
那人正是对她颇为照顾的西垂都尉。
“都尉大人前来何事?”冯良玉迎上对方,皱眉询问。
“冯将军折煞我了,小人怎敢被将军称为大人。”都尉连忙摆手,满脸恭敬和惶恐。
冯良玉心中为张老爷和儿子焦灼不堪,见到对方如此行事不由烦躁,可还是压住了不耐的语气:“这些话说了又有何用?大人现在过来,究竟所谓何事?还是快快说来告知于我!”
都尉被她这样一问,张嘴又闭口,似乎为难。
他踌躇间,竟是猛然间跪在了冯良玉面前。
天色渐晚,雪却未停,风更急促。
都尉抬首隔着凌乱飞舞的雪花看向冯良玉,双眼含泪:“是我对不住将军,竟没看出身侧之人包藏祸心,才致使祸事发生啊。”
张子悟已走到了冯良玉身侧,盯着那跪在地上的都尉皱紧眉头。
冯良玉也盯着那都尉,心中有些慌乱:“究竟,是何事?”
都尉咬牙先是朝冯良玉叩首一拜,而后忍住了泪道:“张老爷和小公子被跟在我身边的护卫骗去了镇外的乱葬岗……”
这话还未听完,人已是顾不得其他,冯良玉张手跃起,从这院中跳出,她是一刻也不敢耽搁的朝镇外的乱葬岗而去。
一路在大雪疾风之中狂奔,头发和衣衫早已被雪水濡湿,身上只觉冰冷彻骨。
可冯良玉到了镇外的乱葬岗时,看到的一切比身上的感触更冷。
张老爷跪在一边正在疯了一样刨土,而他身侧站着一个护卫正在大笑,笑得残忍而又猖狂。
月光打在雪地上,惨白非常,冯良玉瞪大了双眼——她瞧见张老爷从土中拉出一只小小的手。
那是她儿子的手!
冯良玉几乎是呆在原地,愣愣的看着张老爷哭喊着将虎奴小小的身躯从土中抱了出来,轻轻的将小孩子身上的土拍下。
乱葬岗旁边林中的疾风吹来,带着许多冷雪,如同利刃,一刀一刀的割着她。
“虎奴……虎奴,我的孩子,我的好孩子。”张老爷晃着他小小的身躯,柔声安慰。
然而,虎奴再不能哭喊回应了。
小孩子脸色青白,眼珠上翻,嘴大大张着,任由落雪入口。
竟已是死了多时。
夭折的孩童,映照着月光的残酷和世间的无情,只让冯良玉心口疼痛难忍。
冯良玉咬紧下唇,忍泪多时,却已是泪流满面,一滴一滴滚落到雪中,淹没无声。
是活埋!
竟是活埋!
她早上去看虎奴,身上痘疮已经褪了不少,那是要痊愈的前兆。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害了天花。
苍天都没能拿走他的性命。
却被人活活埋进了土中,生生憋死!
冯良玉下唇被咬出血痕,看向那得意的护卫恨道:“是你做的?”
感受到强烈的杀气,那护卫见周围落雪在冯良玉身边都已改了落下的方向,心中不由一惊,连忙收敛得意的神色,却还梗着脖子:“冯良玉,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现在还是高高在上的将军?就算是我做的,你又能奈我何?”
“能奈你何?”冯良玉声音冷沉,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
护卫朝抱着虎奴的张老爷看了一眼,继续说:“要不是上官公子仁慈,此刻被埋在地下的,就是你了,你应该尽快给上官公子磕头认错去,不明白吗?”
声落,人影闪。
雪上脚步无痕,雪落也是无声。
冯良玉却已到了他的跟前,劈手夺过他手中长刀。
刀抵在脖子上,鲜血已从他的脖子上流出。
看到流血,冯良玉满腔恨意在胸难以平复,竟已止住了泪,一字一顿的说着:“带我去见上官初!”
那护卫张嘴慌张喘气:“好,好,好!我带冯将军去找上官初,冯将军莫杀我。”
说着,护卫转身,一路带着冯良玉朝镇子上的赌坊走去。
那众人见是冯良玉用刀架着一个人突兀的走进来,原本纷乱赌坊瞬间安静下来,瞧着她一步一步朝二楼上去。
护卫带冯良玉去的房间,正是二楼尽头右手边的房间。
慕雨在旁边有些紧张,喃喃:“莫非,就是此刻丧命的?”
安玉屑眉梢微动,并不言语,只瞧着冯良玉将门踹开。
这一声重响,让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
一众陪着上官初玩乐的人看到是杀气腾腾的冯良玉,都纷纷向后退了一步,不敢吭声。
无人离去,人们既害怕,却又很是关心此间之事。
上官初懒洋洋的靠在太师椅上,抬头瞧了一眼她,满不在乎的笑了一下,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带着醉意说道:“怎么,你也想和我赌上一局?”
冯良玉没有说话,手腕轻转,刀光一闪,鲜血便洒落赌桌。
那带她来的护卫,此时被她斩了一刀,身体已重重倒在地上,身体因疼痛抽搐,血汩汩的从脖子上淌出,流到了在场之人的鞋底。
血腥味让在场众人的神经都敏锐了许多,有害怕的,也有兴奋的!
可无论是什么情绪,竟无人敢在这里出一下声。
上官初咬牙从椅子上站起,椅子与地面摩擦出声,刺耳非常。
“冯良玉!”上官初怒道,“你是在与我示威吗?”
冯良玉睨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护卫:“上官初,我就和你赌一局。”
“什么?”
听着对方疑惑的声音,冯良玉抬头,双眸冷冷:“三日后,就在这间屋中,我和你赌一局!”
上官初上下打量了一下冯良玉,神情不屑:“就你?你现在一无所有又落魄至此,还有资格与我一赌?”
冯良玉盯着上官初:“你不是想要我悔改?想要我的命吗?上官初,就用我的命赌你上官家的全部!若是我输了,就当即跪下与你磕三个响头,让你满意!”
“你的命?”上官初冷笑,“你的命已经被我握在手心里了,它可没那么值钱!”
冯良玉低首,眉间一凛,抬手将手中的刀扔出。
刀尖将上官初的宽袖钉死在墙上,发出一声冷锐的嗡鸣,令他的手不得动弹。
上官初低头瞧了下明晃晃的刀子,又抬头扫了一眼在场众人,顿觉颜面扫地,面上无光。
这样的目光,他感受过,正是当时冯家拒绝圣上提亲后,那些京城的世家公子瞧他的目光。
因为冯良玉,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屈辱!
上官初咬牙抬头,看向赌桌另一边的冯良玉:“赌!我就与你赌!冯良玉,你就等着死在赌桌上吧!”
冯良玉得到满意答复,并未见什么喜色,神色从因为丧子的哀伤和仇恨中转为平静。
她隔着长长的赌桌,深深的看了上官初一眼,转身已经走出了房间。
第二日,雪停风静,她在暂时居住的屋中等来了一位故人,正是那位要回京述职的副将。
副将是她曾经的手下,是除了江宇最让冯良玉信任的人,他的到来,带来了从西北乱军手中擒获的妖道。
冯良玉一脸死寂,看着跪在雪地上的妖道缓缓阖上了双眼,不由深吸了口气。
她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将成败会寄希望于一个俘虏身上。